他捂著臉,青年修長的體格被顫栗著蜷縮成一小團,像個不知所措又無家可歸的小孩子,沉默了許久。
“……桑落大人,其實毗沙門天大人從來都沒有真正恨過您。”
兆麻忽然開口,語無倫次地挑起了另一個話題。
“毗沙門天大人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那天握住刀的是我。神誕日慶典那夜,我悄悄離開神域的事,她也知道!她隻是、她隻是……”
隻是不敢承認。
隻是為了不絕望而欺騙自己相信一個謊言。
不然她要如何呢?
為了給死去的家人報仇,再殺了自己唯一僅存的家人嗎?還是說,直麵最殘忍的真相,繼續心無芥蒂地信賴一個雙手沾染同胞血液之人?
但是是隱隱知道真相的。
所以從未主動找過黑磨神社的麻煩,也默許兆麻頻頻擅自離開,私底下和黑磨桑落保持聯係。
在外橫掃妖邪的女武神於垂死之際,才敢戳穿自己和兆麻都一直勉力維係的假象,又在無言的啜泣中消逝。
遺憾。歉疚。負罪。不舍。彷徨。
毗沙門天大人是個膽小鬼啊。
“您沉睡之後,她一直都在偷偷尋找您的下落。隕落的時候也是,擔心您無法醒來,又擔心您醒來之後該怎麼辦。”
像是害怕黑磨桑落不相信,兆麻反反複複地強調這些,近乎手足無措。
“我知道的,”黑磨桑落安靜地凝視著他,“我知道的,兆麻。我做出選擇,我付出代價。和你一樣,當時我隻是希望毗沙門天大人能活下去。僅此而已。”
聞言,兆麻捂著臉的手忽然如斷翼的鳥,墜了下來。
他幽暗的眼眸凝視著眼前的墮落神明,像是未經思考,又像是話語在心中擠壓了百年、千年般,才會脫口而出。
“……那桑落大人,您選擇了咒術師的代價是什麼呢?”
話音還未落儘,兆麻就意識到自己的失言。
他唇瓣翕合,想要改口道歉,卻又遲遲說不出口,隻能自暴自棄般撲在桌上,藏起此刻一定扭曲醜陋的麵容。
“對不起,對不起桑落大人!明明知道這不是您的錯,明明能夠再次見到您、確認您平安無事,在下真的非常高興,可是……可是。”
他聲線沙啞,咬字難掩顫抖,更像是夢醒時分不甘的囈語。
“為什麼毗沙門天大人,不在了呢?”
感恩她拯救了毗沙門天大人,拯救了自己;
怨她賜予原本地位低賤的咒術師力量,帶來了諸神隕落的陰謀;
又嫉妒她——嫉妒她擁有世間詛咒之力,不死不滅,不懼失去信仰,嫉妒她還活著,毗沙門天大人卻隕落了!
兆麻更恨會萌發出這種遷怒的、蠻橫的、毫無大義可言的念頭的自己。
可人類的心就是這樣不講道理的東西。
在失去供奉的神明之後,不再有束縛自己情緒的必要,強行留在人間的神器,也隻不過是個被詛咒纏身的地縛靈罷了。
在最初由衷的喜悅後,看到黑磨桑落的每一秒,兆麻的心都飽受煎熬。
他明知不該,卻無法控製。
而這些製造出詛咒的情緒在墮落神明麵前,被一覽無餘,無處可藏。
甚至不需要言語。
被絕望環繞的兆麻畏寒般抱住了自己,聲音透著微不可查的哭腔。
“……對不起,桑落大人。請不要看這樣的我。”
黑磨桑落低頭看著兆麻,那些支離破碎的心音被碾碎在情緒的洪流中,像是困獸絕望的哀嚎。
“如果這是兆麻的願望的話。”
說著,她慢慢地走到門邊,將本殿的門推開,讓陽光滲入這間太過寂寥的本殿。
兆麻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如果有任何需要在下的時候,桑落大人,請到末廣神社來。兆麻永遠供您驅使。”
“但若是可以的話……希望,能再也不見才好。”
不見麵,就不會詛咒自己的恩人。
不見麵,也意味著黑磨桑落平安順遂。
“說起來,桑落大人過去因為想要成為福神,似乎總是在回應彆人的願望。可現在,已經沒有神了。”
“沒有神使,沒有神社,沒有信徒——桑落大人,您自由了。”
望著墮落神明瘦弱的背影,由封閉的本殿踏進午後絢爛的陽光下,困在過去,也心甘情願被困在過去的兆麻,輕聲開口。
“願您此去,身無束縛,繁花似錦。”
向著光走吧。
彆回頭。
黑磨桑落沒有回頭。
如果這是兆麻的願望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