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凝心院飄蕩著一股濃濃的酸辣粉的味道。
牛大骨混著雞骨頭吊出來, 鮮美而熱騰騰的湯底,把放足了辣子和醋的酸辣粉味道蒸騰的更明顯了。彆說東側間屋裡了,連整個凝心院都是一股濃濃的酸辣味道。
一聽說四爺已經到門口了, 從白寧起所有下人都慌成了一窩子鵪鶉。
尤其是四爺大步走進來,然後被刺激的打了一個噴嚏後,眾人的臉色就更是慌得發灰, 可謂是如喪考妣。
宋嘉書想:怪不得在這宮裡人人都要往上爬。
在下麵就要看人臉色。
以後她要是當了太後, 肯定想什麼時候吃酸辣粉就可以吃,不會擔心惹了彆人不痛快,隻有彆人害怕在她這裡打噴嚏失禮的份。
自由之路漫漫遠兮。
她福身請安。理智告訴她最好認個罪,但又真有點說不出口:這是碗酸辣粉又不是鶴頂紅, 不過讓四爺打了個噴嚏,難道就要跪了說自己吃有味道的東西就有罪嗎?
宋嘉書沒有請罪, 四爺倒是也沒有生氣。
他跟弘曆一樣在空中嗅了嗅:“這也太嗆了, 秋日乾燥, 不該吃的這麼辣, 雖一時口舌過癮, 之後卻要上火的。”
白寧和白南見四爺沒生氣, 手腳才緩過來, 連忙準備上茶。
宋嘉書解釋道:“爺說的是,隻是這粉雖聞起來嗆人, 吃起來卻沒有那麼辣,爺要嘗嘗嗎?”
四爺矜持地點頭,大約又想起自己剛才說吃了不好, 於是道:“少來點,晚上再讓人做個老鴨湯,清熱去火的。”
宋嘉書點頭點到一半忽然一怔:這是晚點要在這裡用?
怎麼回事?
年側福晉雖過了最不安穩的孕早期, 但哪怕是六個多月的身孕,也總是不舒坦。四爺凡進後院,絕大部分都陪在東大院。就算不去年側福晉處,這眼見要臘月了,為了預備年節的事兒,也該去福晉處,怎麼忽然跑到她這裡來了。
不過這位衣食父母既然來了,她就得好生接待。
宋嘉書看了看四爺穿的厚實,自己就也穿上了出了風毛的對襟坎肩,抬起了小半扇窗,支上窗棱。又在炕桌上擺著的小香爐裡撒了一把薄荷香。
清冷的氣息頓時將屋裡酸辣的味道吹散了大半。
四爺似乎很喜歡這味道,問道:“這薄荷香有種清苦的味道,不是府裡原本的方子,你另外加了香料?”
宋嘉書立刻貢獻出自己簡單的配方,就是薄荷、苦丁為主調配的。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她問小庫房要了些各色木質香末。但凡不是珍貴的檀、沉水之類的香料,庫房都給的很痛快。
宋嘉書不太喜歡花香和濃鬱的香調。
她喜歡雨後青草剛割完,那種清新裡頭帶點草木辛辣的味道。
這種略微發苦的香料,是為了提神用的。早上起太早請安,要是聞著被子裡軟綿綿的暖香,根本起不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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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爺到凝心院,弘曆自然也是知道的。但王府的孩子,連弘晝那樣大剌剌的也知道,阿瑪來跟額娘說話的時候,不能隨意走動,要等著阿瑪叫才可以。
所以他仍舊在自己屋裡練大字。
四爺沒有叫弘曆過去請安,而是自己走了過來。先是細看了弘曆近日的大字,圈了好的和不好的兩種,然後又問了些師傅講的功課,最後背著手把弘曆的東側間轉了一遍。
見書架子和書案上的東西都整齊有序,四爺微微點頭。他自己是個強迫症,看著兒子齊整,心裡才欣慰。
這種突擊檢查才能看出兒子素日習慣,四爺準備哪天再出其不意去查查弘晝。
他如今就這麼三個兒子了。
從前他寵愛李氏,又心疼李氏三兒子夭折了兩個,不由對弘時格外看重。這些日子他也在想,是不是他的看重和特殊對待,才養大了李氏的心。覺得世子之位是弘時的囊中之物,甚至自己晚些表態李氏都不樂意。居然還敢越過自己行事,在宮裡的人麵前推出弘時來。
在弘曆的小書房轉了一圈,四爺又囑咐了兩句,這才回到了東側間,桌上已經備好了茶點。
四爺剛在臨窗的榻上坐了,氣還沒喘兩口呢,李氏的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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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寧惴惴不安。
來的是李側福晉身邊的大宮女綠波。
曾經綠波還來給格格送過李側福晉的賞賜,算是李側福晉處極有臉麵的大丫鬟了。她們凝心院門口的小丫鬟小太監根本不敢攔著,隻能讓她進來。
綠波進來就跪了,手裡還拎著食盒,磕了個頭道:“側福晉想著爺從前喝慣了西大院裡的黃芪黨參湯,命奴婢送來一碗。”她說話的聲音有點微顫,頗為戰戰兢兢。
宋嘉書就見四爺的眉頭擰了起來,看起來不太痛快。
四爺隻是不太痛快,可跪在地上的綠波就是痛苦了:她根本不想來惹爺心煩啊,可是她怎麼敢違背側福晉的意思。
側福晉的原話更可怕:鈕祜祿氏,哼,她怎麼會伺候四爺,她十年了伺候過爺幾回?你快把這湯送了去,讓爺喝口順心如意的吧。
綠波聽得想死,根本不敢把這些話說出口。
宋嘉書眼觀鼻鼻觀心。李氏進不去福晉和年氏的東大院送東西,但打發人來自己凝心院,李氏自然不當回事。
四爺既然知道李氏的脾氣,就不會怪凝心院的人攔不住。他心思細致,什麼事兒都琢磨的明明白白,不是那種糊塗懶得理會後宅隻憑喜好壓人的主君。
綠波跪在地上度日如年。
既怕跪在這裡四爺發怒,又怕四爺趕她回去,側福晉罵她蠢不會辦事,真是兩難。
宋嘉書低著頭,餘光隻看到四爺的手隨意叩了兩下桌子。
“蘇培盛。”
蘇公公閃電一樣輕巧無聲的出現在跟前。
“打發人去趟西大院,告訴李氏。”
“不但這湯是從前我在西大院喝慣的,連這丫鬟也是在西大院見慣的。既她有心送了來——這湯留在這裡,這丫鬟,以後也就留在前院伺候吧。”
四爺臉上還帶了點冷笑:“讓福晉隨便再撥個大丫鬟去西大院,給她湊足數目。”
綠波驚恐抬頭。
宋嘉書:……
果然是雍正帝,這也太會整治人了。
隻有他不想跟人計較的,但凡他計較起來,真的能慪死人。
李氏送湯勾舊情,舊情沒勾到,還折了個最得力的宮人,當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福晉再派給西大院的人她也得敢用才行啊。
綠波反應過來後,心裡卻有些歡喜:哪怕到了前院,四爺晾著不用她也好啊!起碼不必跟著李側福晉這個最近猛往懸崖上衝的馬車一起墜崖了。
跳車成功的綠波再次磕頭:“奴婢謝主子恩典,請爺允準奴婢回去給李主子磕個頭。”
轉眼成了李主子了。
宋嘉書敏銳察覺到她態度的轉變:這綠波的日子是不是也不好過啊,感覺她也很想跑路。
而且這丫頭多聰明啊,特意準備回去叩謝舊主,顯得不忘恩負義。隻是四爺正煩著李氏呢,既然要調走綠波敲打李氏,自然不願意再生波瀾,直接道:“不必了,蘇培盛,你帶她直接去前院找張有德,安排個差事罷了。”
綠波心裡心花怒放,麵上哀痛的退了下去。
出去就把手腕上韭葉寬的鎏金銀鐲子摘給了蘇培盛的徒弟小周子,請他幫忙給綠水帶個話,自己鋪蓋是不敢回去搬了,但往日的體己銀子、首飾啥的總得讓姐妹偷偷給送出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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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宋嘉書時隔兩月餘,再次和四爺一起用飯。
直到四爺要酒,宋嘉書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不呆在年氏處了。
想來是這兩個月忙碌,好容易脫開功夫,想要痛飲一番鬆散一二。
年氏如今自然是不能飲酒的。四爺大約覺得,與其自己在前院孤單的喝,不如找個不討厭的妾室處喝酒,還有個陪喝陪聊的人,不會像太監宮人一樣唯唯諾諾不敢應聲。
果然,三杯酒下肚,四爺就更放鬆了些,笑道:“我聽說你酒量好,有兩回耿氏在你這裡喝酒,都醉的走不了路,第二日還要灌醒酒藥,你卻無事。”
宋嘉書莞爾:“耿妹妹量淺。”
心道四爺居然連這種後宅瑣事都心知肚明,而且時隔兩個月的先後兩次他都記得,真是不知道這心裡能裝下多少事。
真正是個心細如發,而且發量驚人的人。
四爺一挑眉,難得打趣:“她量淺?那想必你量深了。”
再對蘇培盛一揮手:“去前院,取那一對天青釉葵花式單把杯來,這種小盅隻怕不夠她的量呢。”
宋嘉書安然微笑。
通過兩次跟耿氏喝酒,她也探出了自己的酒量。一次茯苓酒度數低也就罷了,可另一次喝的是府裡賞下來的惠泉酒,很是醇厚,她也是清清醒醒的。
不知道是不是穿越帶來的bug,她喝一斤酒下去,除了又喝又吃有點撐的感覺,彆的跟沒事人似的。
四爺是個強迫症守規矩的人,不是個會爛醉的脾氣。所以隻要四爺喝正常量,宋嘉書自信不會醉到酒後失言。
那怕什麼,喝就是了。
蘇培盛送來的天青釉葵花式單把杯,一杯能裝二兩二的酒。對古人來說是難見的大杯子,但對宋嘉書來說,還不如前世紅酒杯的量。
於是她鎮定自若端杯。
四爺倒是有點詫異:這些年鈕祜祿氏在他心裡一直是溫柔沉靜的形象,兩人確實從未這樣單獨飲酒說笑過,一般都是他夜裡過來,鈕祜祿氏服侍他用膳睡覺就罷了,一年到頭也就來個七八回。
算來,鈕祜祿氏入府十年多了,自己還真沒見過她敞開喝酒的樣子。今日要不是年氏不舒服,他又有些想喝酒,隻怕也不會有這樣對飲的一天。
如今看來,鈕祜祿氏的安靜沉默裡,倒有一種難得的自由自在之感,並不像彆的格格那樣恭順到像影子,一點自己的性格都沒有。
宋嘉書是不知道四爺的心理,若知道大約要回他一句:那是因為我穿過來的不夠久,奴性還不夠深刻。
她始終沒覺得雍正爺有什麼特彆可怕的。
你是皇帝,我未來也是太後。
你蟄伏幾十年當皇帝,我熬二十來年當太後,大家彼此彼此。
而且到底如今的雍正帝也隻是四爺,還不是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的帝王。
宋嘉書又剛見了他兩回促狹的慪人,對他的畏懼就更淡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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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嘉書心情放鬆,喝酒也是自在輕鬆的,三盞下去如行雲流水,又執壺給兩人滿了第四杯。
然後,四爺就喝醉了。
宋嘉書無語:耿氏跟她喝酒也醉,四爺這個大男人居然也醉,按理說馬背上長大的種族,天賦不都是好酒量嗎?四爺這一斤不到就過去了?
她驀然生出一種‘啊,無敵是多麼寂寞’的感覺。
白寧已經去熬醒酒湯了——她也沒想到四爺能醉,還好主子喝酒,這防止宿醉頭疼的湯藥是早就備好的。
宋嘉書把四爺扶到內間床上坐下,在心裡打鼓:四爺酒量不怎麼樣,但不知道酒品怎麼樣。
很快,宋嘉書就領略了四爺酒後的多樣性。
他先是眼睛盯著一處不說話,然後忽然又要喝一碗酸辣湯,要求還格外多,要多放嫩豆腐不放火腿的素湯。
因四爺醉了,下人們恐主子們要‘吹燈親密些’,所以都退了出來。
結果四爺不準備睡,反而準備加宵夜。宋嘉書隻得自己披了衣裳出來吩咐這道酸辣湯,等再轉回去,發現四爺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了她裝著柿餅和鬆仁糖的盒子,捧著盒子吃起來,喀拉哢啦的像個大鬆鼠一樣。
宋嘉書:……
酸辣湯好做,很快就跟醒酒湯一起上來,四爺卻也隻喝了一口就推開了。他略顯發直的目光四處轉了轉,就看到牆上掛著弘曆寫的一張百福圖。
以四爺的眼力,自然看得出,這張字寫的並不怎麼好,一見就是稚童學寫字的練筆之作。然而鈕祜祿氏卻這樣珍重的掛在自己寢間日夜瞧著。四爺方才喝的那口酸辣湯就酸甜苦辣的都泛在胸口。
他伸手握住了宋嘉書的手:“你是個好額娘。”
下人們都貓抓耗子似的竄了出去。
隻留下宋嘉書,右手被四爺攥著,坐坐不下,隻得站在那裡由著他握,口中謙虛道:“爺過獎了。”
四爺都不聽她說,直接自己道:“做額娘的心裡有孩子,自然是好的。從前我看重李氏,也是喜歡她一心護著自己的孩子,為了自己的兒子,她敢去跟福晉爭,死活不肯把孩子交給旁人養育。”
好嘛,這進行到酒後吐真言這步了。
宋嘉書默然。
若是原主鈕祜祿氏,未必能體會四爺的心。倒是宋嘉書這外來人,因知四爺的心結,反而明白他這句話的苦。
四爺自己沒有得到這種母愛,見到李氏這樣為了兒子一片心自然是覺得動容的。
他心裡是不是也想,德妃娘娘為了他爭一爭。
可他先是孝懿仁皇後的養子,等孝懿仁皇後仙去,德妃娘娘也有了十四爺這個完全屬於她的兒子。
彆說德妃在這宮裡謹慎小心,不怎麼敢爭,就算是爭,也不是為了四爺爭。
四爺忽然又長歎道:“可如今的李氏……”
宋嘉書不願再聽。
四爺現在喝多了願意說,明兒醒了說不定就覺得她豎著耳朵聽不好。
於是她趁著四爺有些傷感的放開了手,她連忙把醒酒湯又端過去,打斷了四爺對李氏的評價。
四爺倒是從善如流接了過來。然而這位爺沒遞到嘴邊,反而盯著碗皺起了眉毛:“這梅花與詩一並鐫在碗上,倒顯得擁擠俗氣了。”
然後隨手摔在了地上。
宋嘉書感受到了一陣切實的心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