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此人, 用一本書名來形容他的內心,就是《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對人好起來是真好,狠起來自然也是真狠。
雖然封號是雍親王,以後又是雍正爺。
但他本人跟中庸之道可不大沾邊。
他出手了就是雷厲風行。
當天四爺就指了兩個老大夫去給李氏把脈,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失心瘋”了。
兩個被王府供養多年,這輩子就是王府的人的老大夫很無語的去了。
然一把脈,李氏還真有點病:到底是四十歲的人了,這一年來又接連受打擊。於是肝氣鬱結,氣血不調這種女人常有的病症, 李氏都有。
大夫們的藥方子一開,四爺的命令就到了:閉門養病, 不許外出。
李氏再次遭受暴擊。
她不明白怎麼會這樣。畢竟她言語上刻薄彆人兩句是常有的事兒, 這次不過是因為自己心情不好,所以態度更差, 語言更惡劣些,在她看來就是日常而已, 怎麼就引得福晉和四爺都連環出手收拾她呢?
可見嘴欠慣了的人,是不覺得自己有問題的。
被人製裁了, 還覺得怎麼至於,我不過就說了兩句話而已嘛。
李氏喊冤喊到四爺跟前去:由不得她不喊, 眼見得五月就是大選的月份, 今年弘時肯定要被指婚的,兒子有了媳婦,這之後一係列事務,難道她這個親娘竟不能伸手料理親眼看著?而要被關在門裡?
四爺表示:沒錯, 你老老實實在自己院裡呆著。
李氏一被關起來,對宋嘉書來說,這府裡的生活就更自在了——熟悉的工作,優渥的工資待遇,還少了個討厭的同事,可謂是從前夢想的工作環境。
正巧最近弘曆在換牙,她也就拿出更多的精力來研究小朋友的飲食。
雍親王府裡乳娘和嬤嬤都多,養孩子的經驗也多,一問起來,眾人七嘴八舌的,都有好多私藏小秘方想要貢獻給四阿哥賣個好。作為沒養過孩子的人,宋嘉書被繞了個七葷八素。
弘曆跟弘晝又隻差半歲,宋嘉書跟耿氏就總處於同一個養育孩子的階段,於是兩個人當真就拋開李氏這一茬,專注於給孩子做夏衣和兒童餐。
時不常還要去給福晉幫個忙。
福晉是滿洲大家子出身,管家理事自然也是做熟了的。但無奈皇室是個大雪球,越滾越大。康熙爺自己的兒子女兒加起來都要上五十,孫子們更是破了三位數,如今還有長大成人開始給康熙爺產出重孫子的。加上京中各種襲爵的鐵帽子王、朝廷勳貴、滿漢重臣——紅事白事,三節兩壽的都是數不儘的應酬。
福晉作為皇家的兒媳婦,這各家的親戚指數樣的增長,讓她也越來越覺得繁瑣,常叫宋嘉書和耿氏來幫個忙,核對下各種不能出錯的禮單。
多兩雙眼睛也多兩分仔細,送出去丟臉就是雍親王府的臉。
宋嘉書每次看到各色禮單,都想起紅樓夢裡賈寶玉抱怨的:一年到頭鬨生日都鬨不清。
那還隻是四大家族的親戚呢,比起康熙爺這一大家子真是小巫見大巫。
於是宋嘉書每每看福晉嚴肅的安排各色事務,都覺得,這年頭做個當家的人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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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四爺那頭,處理完了李氏也頗為悠閒。
其實朝廷的事兒並不少,一個國家這麼大,每日總有事情發生。四爺從十五歲開始得了康熙爺的允許,上朝站班,這些年也領過些差事。隻是國家大事雖多,也由不得他一個皇子鞠躬儘瘁,有什麼想法也隻能壓在靈魂最深處,皇上不給他差事的時候,他就隻能做個富貴閒人。
大清的皇帝,大概是從馬背上來的緣故,所以跟之前的皇帝們不一樣,老老實實在京城宮殿裡頭坐著是不能的。
康熙爺幾下江南這種大動作就不說了,平時的年份也不會一直蹲在紫禁城裡工作,而是經常要出門:比如往盛京這等龍興之地去拜詣老祖宗們的陵寢,再比如往塞外秋獮巡幸,跟蒙古各部友好建交,甚至連朱元璋的明孝陵他也曾跑去祭過一祭。
除了這些正事,康熙爺閒了還會往暢春園住著度假,總之是個遊走球型的皇帝。
四爺這些皇子比較忙的時候,往往是親爹出京的月份,那時候康熙爺會給他們安排不同的差事讓他們看家。
今年的四五月份,為著三年一次的選秀,康熙爺把自己釘在京城裡了,定了六月再出門,所以這兩個月四爺一點也不忙。
甚至往後院來的時間都多了一點。
除了陪著有孕的年氏,旁人處也都去轉了轉。宋格格、武格格和郭格格經年累月見不到四爺,偶然見一回那真是激動的心顫抖的手。
而宋嘉書和耿氏這裡也得到了四爺許諾的好消息:等六月聖駕出京,四爺準備把孩子們再弄到圓明園裡去避避暑,準備把福晉、到時候月份大些胎相穩了的年氏和她們兩個阿哥生母都打包帶上。
宋嘉書也心生向往:圓明園,誰不想去看看呢。
於是雍親王府眾人都在等候皇上趕緊把今年的秀女按需分配完,聖駕啟程離京後,他們也好出去遊玩一二。
然而這世上總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五月初,四爺蒙宮裡召喚,被康熙爺叫到了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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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
四爺每回到這兒,都覺得這乾清宮正幾間的房舍高的過分,頗有些深邃空曠,皇帝坐在其中,有種遠隔人間之感。
理政是個好地方,但家常住著難免覺得讓人寂寞生涼。
康熙爺難得用一種緩和的語氣,問了許多四爺的近況,家常的事情。四爺邊恭敬答了,邊提起了十足的精神。
他又沒報病沒報災的,皇阿瑪怎麼忽然這麼關心他?
問完了個人情況,康熙爺作為一個日理萬機的皇上,也不會拖拖拉拉,很快切入正題:“這回老三老五都為兒子請了世子,偏你那裡沒有動靜。”康熙爺呷了一口茶,又道:“這也罷了,畢竟弘時不是嫡出,年紀也並不很大。”
話鋒又是一轉:“隻是今年他都到了該娶妻的年紀,你這做阿瑪的怎麼沒有進來與朕說話,難道連孩子的親事也不管了嗎?”
四爺心裡苦:他哪裡能說弘時叫他失望太過。他原是想著不立世子這件事也算砥礪弘時,加上自己也費心開導了他,若是經此一事弘時能不破不立成長起來,倒是好事。
到底也是長子,自己自然會重新考量看重他。
誰料弘時彆說不破不立,而是直接躺倒。
自打不立世子的消息傳到府裡,李氏也‘病了’後,弘時索性也報了病,日日在屋裡躲著。見了自己這個阿瑪很有些木訥訥的,宛如霜打了的茄子,雪地裡的皺巴巴的小白菜,讓四爺一看就怒其不爭。
每三年一次大選,皇上要給各個秀女和宗室之間指婚。
愛新覺羅氏如今已經很龐大,還有各種不可忽略的親戚,總不能指望皇上記住他們誰到了年紀該有個媳婦。因而大選的時候,宗人府和內務府都會上報一下,京中需要婚事的大好青年。
所以四爺也不怕弘時連個媳婦也沒有,隻要宗人府報上去,又是皇上的親孫子,好壞肯定得有一個。
四爺就沒有進宮為兒子的婚事活動:在他看來,弘時也不要有個太煊赫的嶽家為好。
尤其現在京裡各方勢力犬牙交錯,這萬一弘時的嶽家再是個牆頭草,更是給四爺添亂。
於是他索性做出一切聽上裁的意思。
四爺也了解他皇阿瑪,這些年真是越老越獨斷專行,按理說他這樣‘懂事’,皇阿瑪該高興才是,怎麼還特意把他拎過來問呢。弘時又不是個在皇上跟前掛名出彩的孫子,四爺的警鈴大作,總覺得是有人坑他來著。
果然,四爺的警鈴還是很準確的。
康熙爺點了點桌上的一頁紙:“這是你寫的吧。”
四爺從梁九功手裡接過來一看就開始暗中咬牙。
上麵是一首他記下的《醒事歌》。他還未及說話,康熙爺已經在繼續點桌子,還念了其中幾句:“南來北往走西東,看得浮生總是空。天也空,地也空,人生遝遝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來來往往有何功?田也空,地也空,換了多少主人翁。”
康熙爺念到這一句,眉毛尤其皺了起來,這個‘換了多少主人翁’,讓他這個天下現在的主人翁不大痛快,於是斥了一句道:“這樣頹喪,哪裡像朕的兒子,以後如何教導子侄,為朕分憂?”
四爺現在真是啞巴吃黃連。
這首詩並不是他近來寫的。
而是去歲他連失兩女的時候心痛難當,在廟裡與和尚談講因果的時候揮筆而就。
當時這首詩,他並沒有禁止外傳,想著皇上若是見了也能知他的傷痛,最好也看到一點他不爭的禪意。
不過這本就是步閒棋,當時沒傳到宮裡,四爺也就沒強求。
總不能他捧著這個跑到宮裡去給他皇阿瑪念念吧,那就弄巧成拙了。
誰成想今日被翻了出來!此情此景倒讓老爺子覺得他頹喪,恰逢他不給兒子請立世子,不管兒子的婚姻大事,隻怕更讓皇阿瑪不滿,覺得他失魂落魄以至於連親子都不顧。
四爺是想給他爹樹立一個不爭的淡泊形象,但不想給他爹留一個神棍的不靠譜神經病的形象!
說到底他所作所為都是想在爭皇位上加分,可這首詩現在翻出來,根本就是減分了!
四爺定了定神,才緩緩跟康熙爺解釋了,這是當年舊作。好在這首詩裡有一句:“妻也空,子也空,黃泉路上不相逢。”算是勉強證明了一下四爺的清白。
皇上這才歎口氣:“那如今……”
四爺忙道:“弘時年幼不定真,兒子已然把他時時帶在身邊管教。至於他的婚事,兒子想著自有皇阿瑪做主,便沒有進宮來求。且這兩個月弘時與其額娘都陸續病了,兒子也為此心焦。”再隱隱透露一下長子身子不好,算是為他不請立世子再做一點解釋。
康熙爺才點點頭,算把這件事擱下了。
四爺低頭做愧疚狀:“兒子舊作,倒是惹得皇阿瑪擔憂,是兒子的不是。”
康熙爺擺擺手:“做阿瑪的哪裡有不關心兒子的。”然後又道:“弘時是你的長子,怎麼總是害病。既是男孩子,也該放出去多跑跑才是,上回老九在這裡還說起你管兒子太嚴,堂兄弟們的生辰,竟也隻拘著他讀書——很不必如此,大宴小聚正該是咱們家兒郎們作伴相熟的時候。”
四爺腹內已經攢了許多的氣,這會子還得咬牙稱是。
被康熙爺念叨了一陣子,四爺再出來,看五月的太陽都覺得眼前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