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弘曆被康熙爺指了住在阿哥所裡, 一應衣食起居跟弘皙一般。
因他還未成年,康熙爺還格外指了和嬪瓜爾佳氏照料弘曆的衣食起居。
和嬪入宮也二十多年了,雖生育過皇十八女, 但女兒幼年夭折,之後便再沒有子嗣, 隻是在這深宮中度日。
因康熙爺看重她的人物品性, 給了主位不說,這會子還讓她照料孫子。
和嬪自己無子女可養育, 本就頗為寂寥喜歡孩子,又知雍親王府以後估計有大前程。如今得了皇命, 照顧雍親王府上的阿哥,便也十分上心。
和嬪雖沒孩子, 但康熙爺子女可是十分豐盛。和嬪也見過許多皇子,知道十一二歲的孩子長得快, 怕弘曆的份例不夠, 於是帶著宮女們做了許多套衣裳鞋襪送了去;又恐孩子初入宮闈, 被那些混成了精的太監和宮女們哄騙欺負了去, 還回了皇上, 把自己宮裡的管事太監,送了阿哥所去幫著料理了幾日。
有這樣一個有心又有地位的女性長輩在, 弘曆進宮後, 還真沒受什麼生活上的磕絆委屈。
在宮裡呆了半個月後,更是適應從容起來,甚至跟宮裡有品級的太監們都混了個臉熟。周守禮要往雍親王府送賞賜前特來求見過,弘曆知他想搭上自家府邸的船,索性給了他件小事讓他幫忙做。
其實,最能跟人拉進關係的, 不是你施恩給彆人,而是開口讓彆人幫一個力所能及的小忙。
這一來一回就顯出親近來了。
這會子周守禮來回他,給他送陀螺,弘曆還取了早準備好的荷包遞給周守禮。周守禮推辭的時候,弘曆還笑道:“諳達本是替皇瑪法傳旨的人,如今格外幫我一回,若是不收下這點心意,以後怎麼敢勞動諳達。”
周守禮一聽這話,忙笑眯眯接過來。他既然翻身要上雍親王府的船,對弘曆自然是恨不得掏心掏肺的表白一二。
接了賞賜,想著小阿哥在宮裡估計會想親娘,就又趁機跟弘曆提了幾句他親額娘,滿口裡都是鈕祜祿格格的體貼奴才的好處,然後才退了出去。
弘曆將木盤放在桌上,想起當年額娘教自己玩陀螺的樣子:她眉目低垂,神色溫然,讓人看著就安心。
說來,弘曆是真的有些想額娘和弘晝了。這宮裡的人,沒有額娘的安寧,也沒有弘晝的純粹。他每日跟人打交道都要繃著十二萬分的精神,說些思量過千百遍的話。
他攥著兩枚銅陀螺:現在的他,跟五歲時十分孺慕皇帝兼祖父,隻想拜見皇瑪法的他已經不一樣了。
現在的弘曆,已經明白這件事背後的意義。
他會替阿瑪額娘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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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宮廷的日晷上流逝而去。
轉眼已經到了三月中旬。
雍親王中,宋嘉書並不知四爺在忙什麼,最近他忙的連後院都不怎麼進,連最喜歡,最常見的七阿哥都少見了。
總之,弘曆一日沒有因命格不好被趕回府裡,宋嘉書就一日篤信著四爺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
這一日的乾清宮。
批過了一摞折子,康熙爺也就擱了筆,活動了一下酸痛的手腕:“叫顧問行也給弘曆準備一套行頭,下個月往塞外會蒙古的時候,把他一並帶上。”
說著還笑了笑:“朕還記得,從前叫老四教十三功課,對著個弟弟,老四都嚴得很。倒天生是個嚴師的模樣,想必教孩子更不用說,弘曆還小呢,倒比他十四叔家裡的兄弟們都穩重。穩重雖好,但也該多出去跑跑,彆失了少年人的銳氣才好。”
梁九功連忙答應下來,記在心裡,準備一會兒去內務府告知總管顧問行。
見康熙爺沒了彆的吩咐,他就準備往外退。
剛退出門口,就見欽天監的人手裡捧著折子求見。梁九功隻得又回來一趟通傳。
欽天監的人跪在底下,雙手舉過頭頂奉上算好的折子,然後等著皇上金口問詢。
然而康熙爺卻隻是道:“把折子留下,跪安吧。”
梁九功上前接過折子。
待欽天監官員離去,康熙爺連隨手拿過折子看一眼的態度都沒有,直接道:“拿出去處置了吧。”
這個“拿出去處置了”,作為皇上的心腹之一,梁九功很明白流程。
許多來自江南或彆處的密折,在皇上禦覽完,最後都會被‘處置’成為飛灰,再尋不著痕跡。
但欽天監這本,皇上卻看都沒看,直接就讓處置了。
梁九功一聲不敢吭,連忙拿了這折子,按照規矩去處置了。
梁九功聞到淡淡的木材紙料燃燒的味道。
心道:那些爺們個個不是省油的燈,朝堂內外不定誰就是他們的人,這會子搓弄了欽天監來,給弘曆阿哥算命格,隻怕這折子上寫的不會是什麼好話。
想到這兒,梁九功對皇上的畏懼敬服愈深。
那些龍子鳳孫,都隻是跟著皇上的舉動來應對,見皇上帶了個阿哥進宮,才開始在這個阿哥的生辰八字,命格好壞上動腦子。殊不知皇上這等聖明天子,早在做事之前,已然做足了準備。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還沒注意到雍親王府四阿哥身上,皇上就已經把雍親王府所有孩子的命格都算過了。
‘處置’完折子,梁九功才告退,準備繼續去完成通知顧問行的工作。
康熙爺輕描淡寫地給他加了個工作:“順便把那個瞎子也送走吧。”
梁九功躬身應下。
幾日後,雍親王府收到了兩個信兒:其一,今年四月底,皇上準備帶弘皙弘曆兩個阿哥去圍獵;其二,暢春園裡,有一個瞎子道士生了急病,已經沒了。
四爺聽到第二個消息的時候,手裡的筆頓了頓。
這一局,他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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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暫且回到一年多以前。
康熙六十年的正月,年羹堯奉旨入京,像皇上彙報西北邊事,順便被升了個官。
沒人知道,他從西北帶回來的除了軍報,還有一個瞎子。
皇帝到了垂老的年紀,對於天命壽數之說自然更感興趣。年羹堯帶回來的,就是西北一位出了名的神算,據說他這個瞎,也是因為年輕的時候看破天機,因而一夜失明。
康熙爺收下了這個瞎子。
他是厭煩了京中欽天監也好,各色的道觀寺廟也好,背後都不知被他哪一位兒子控製著,說著些似是而非的話。
對康熙爺這位皇帝來說,外來的和尚好念經,也是一句可行的話。
從邊地來的算命人,總比京裡乾淨。
況且,康熙爺也不會被神棍隨意騙了去,據他試探了幾回,這羅瞎子倒真有些精通周易八卦,知天理命數的道行。
在圓明園賞牡丹看好弘曆後,康熙爺就讓羅瞎子算了他人生中最後一卦。
四爺當日密信年羹堯,讓其尋一方士算者送入京城,防的就是欽天監。
欽天監裡到底混了多少彆人的人,他不知道,但四爺知道,欽天監裡沒幾個說得上話的自己人。
於是從鈕祜祿氏那裡知道了有人要借欽天監,就弘曆命格生事後,四爺並沒有從欽天監入手,想要改欽天監的批文。
哪怕欽天監最近有些現投靠來的,也都是小魚小蝦,甚至可能是來施反間計的。
四爺一個都沒有理會。
他反而推波助瀾的一把——那幾日,不少人在康熙爺耳邊念叨過弘曆阿哥的命格問題,想要請欽天監算算,直接把康熙爺給念叨逆反了,你們要算就算,反正朕心裡有了數,欽天監的折子根本看都不肯看。
事已至此,終究是四爺提早一年埋下的一步棋贏了。
不過……四爺望著座鐘的走針:他跟羅瞎子確實從未有過照麵和關聯,更彆提把自家阿哥的生辰八字這種重要消息遞給他。
那也就是說,羅瞎子確實給弘曆算了一命。也因著這一卦,直接把羅瞎子自己的命算沒了。
難道弘曆,真的是個福氣深厚,命格有異相的孩子,以至於康熙爺乾脆了結了羅瞎子,免得外傳消息?
四爺靜靜坐了片刻,重新把腦子裡的思路理了一遍,然後準備去後院,見一見鈕祜祿氏。
孩子安全了,最該知道消息的就是他的額娘。
四爺也相信,鈕祜祿氏不會蠢著追問,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弘曆以後還會不會有危險等話。她隻會露出笑容,像是山間一陣清風,安靜的無聲的明白自己的意思。
四爺信步到了凝心院外,雖沒提前通知,但也沒有突擊檢查似直接走進去。
於是宋嘉書有時間理了理衣裳,跟還在凝心院呆著的耿氏一起迎出來。而跑在最前麵的還是弘晝,他又活潑又壯實,像個小牛犢似的衝出去:“阿瑪,給阿瑪請安。”
隻要不是考察功課的時候,四爺見到弘晝還都挺高興的。
這孩子,熱烈活泛,單純快樂,雖然淘氣的時候氣的人吐血,平時還是很討喜的。
四爺揮手免了眾人的請安,然後舉步入屋。
落座後,拿出懷表看了看,就先問弘晝:“這個時辰,你不該去練騎射嗎?”
耿氏有點不安,弘晝倒是大大咧咧道:“最近腿疼,大夫說先不練啦。”
四爺就去看耿氏。
耿氏忙起身道:“回爺的話,服侍弘晝的嬤嬤昨兒來回我,說弘晝這些日子晚上總是腿疼,甚至還疼醒了。回明了福晉,請了大夫來看,說是他最近在長個子,要多用些豆腐、肉湯補一補,倒是先緩緩騎射才好。隻怕他一時腿疼了,再栽下來摔壞了。”
說來,宋嘉書極少見耿氏跟四爺單獨回話,見她這樣一幅受氣包小媳婦的樣子,深深納罕,真是變了個人似的。
四爺方才都不算訓斥弘晝,耿氏就已經嚇成這個樣了,可見四爺給她留下的陰影多深。
弘晝倒是不怎麼怕,還在旁邊嘻嘻笑道:“就是額娘說的這樣,阿瑪,我今天早膳用的都是大骨棒燉豆腐和魚湯,一早上喝的我怪膩的。這會子來鈕祜祿額娘這裡要酥油泡螺吃,鈕祜祿額娘說,這個泡著牛乳吃,也能治腿疼。”
他話多,都不等四爺開口,就繼續嘰裡呱啦道:“而且四哥入宮去了,我要來多看看鈕祜祿額娘。”
四爺就點點頭:“兄弟和睦,有這份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