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離彆(1 / 2)

且說雍正七年的末尾, 朝上還發生了一事,頗令人匪夷所思。

正在外征戰準噶爾的嶽鐘琪大將軍,接到了一封投書, 俱親衛回稟,是位鄉野教書先生的投書。

嶽鐘琪還以為有什麼人民群眾發現的特殊軍情呢, 拆了一讀,不由無語:這位名為曾靜的, 居然拉他去反清複明!

曾靜起初被押送進京的時候, 所有人都是當成笑話來看的:一個鄉間的書生,居然寫信給當朝大將軍鼓動人家跟自己一起造反, 著實是有點好笑的。

據說接到信的嶽鐘琪將軍當時也無語極了:要不是查的明白,他幾乎以為曾靜是政敵弄來搞自己的,想要謀奪自己的川陝總督的位置。

上一個川陝總督年大將軍是怎麼沒的,接替者嶽鐘琪還記得呢。

於是立馬套了些曾靜的個人情況和罪證, 然後把人綁了送到京城。

這時候,還沒人拿他當回事。

此時在皇上心裡也好, 在弘曆心裡也好, 這都是個腦子不正常的大不敬之人。

皇上表示了信任嶽鐘琪:朕相信你不會跟著一個草民就去造反。

因臨近年關, 皇上也就暫且沒理會這一茬, 隻是把曾靜關押待審問。

這些日子, 皇上主要忙著給怡親王祈福。眾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怡親王和皇後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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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八年的新年,過得極其壓抑。

內外命婦們凡熟悉皇後性格的, 都知道皇後娘娘有多在乎大年初一, 在乎那一日所有命婦的朝拜。

尤其是皇貴妃薨逝後,內外命婦朝拜變成皇後獨有的尊貴時,皇後娘娘就更喜歡這一天了。

然而雍正八年的新年,皇後娘娘卻依然抱病沒有出席。

不但沒能露麵, 皇後娘娘甚至都隻在圓明園養病,沒能跟著皇上返回紫禁城主持新年。

不少命婦們都覺得擔憂:皇後這肯定是病的太厲害了。

與此同時,皇上在宮內過完年後,初五又再次急匆匆搬回圓明園居住的舉動,也讓朝臣們嗅到了怡親王病體沉屙的味道。

因在京城內,皇上不能常見怡親王,想來為此皇上才急匆匆在年後又回到了圓明園。

而二月裡,原本都由怡親王帶領禮部籌辦的天子親耕禮,這一年,怡親王卻連露麵都未曾,就更令人覺得不安。尤其是軍機大臣們,心上都有些沉甸甸的。

不光是宋嘉書了解雍正爺,這些年來,越接近皇上心腹的臣子,越了解皇上對怡親王的看重與信賴。

哪怕忠心如鄂爾泰李衛等人,能拍著胸脯說皇上絕對是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但也不能昧著良心說‘皇上性情好’。

私下也不得不說一句,君上有時候“太過愛憎分明,脾氣上來的時候,是顧不得後果的”。

比如整個浙江的讀書人,至今還不能參加科舉呢。不說對一省的讀書風氣傷害極大,便是對朝廷來說,也是重大的損失。

很多事情,也隻有怡親王敢拂逆皇上,勸上一勸。而皇上在氣頭上的時候,幾乎也隻能聽得進怡親王的話。

若是怡親王不在了,對朝臣們來說,也是想想就害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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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明園。

自打去歲秋日起,皇上開始長居圓明園,弘曆也就隔段時日從京城過來給阿瑪額娘請安。

每回來,也必往怡親王處請安。

而弘曆隻要來看望怡親王,怡親王都會上心問起治水之事的進程。

弘曆起初隻是口述,後來就將高斌寫來的細折與詳情,都編成方便的冊子,經皇上允許後,帶來給十三叔看。

而他也發現,哪怕一直臥床,十三叔榻旁的小桌上也堆滿了公務——至今,戶部的很多工作,仍舊還是報到怡親王這裡來的。

皇上原不讓怡親王操心,讓他好生養病的,然而在弘暾之事後,皇上見怡親王麵上強壓著悲痛,實則每日怔忪,便又分了一部分戶部的公務給怡親王。果然,有了朝事要操心,怡親王的精神又振作了些。

這回弘曆到的時候,發現案上還多了兩本經書。

因皇上當年在雍親王府也是做了好幾年‘尋僧訪道’的富貴王爺,故而雍親王府經文道典很是不少,弘曆小時候也見過些,耳濡目染,對佛道也比旁人了解些。隻看兩本經書的封皮,就知是講述輪回往生的。

弘曆先將近來治水的進展詳述交給怡親王,怡親王眼睛便立刻粘在上麵,頭也不抬隻是招呼弘曆:“你先自在坐著,若不然,架子上也有些書可解悶。”然後就如饑似渴地看起了河道工程進展。

弘曆便走到案前,拿起了那兩本經書看了看,隻見裡頭累累都是批注,且字跡不光是十三叔的,還有自家皇阿瑪的。

他的手就停在皇上批注之處:自打皇阿瑪登基來,於佛道之說的心思已然淡了許多。

比如前幾年皇上處置兄弟,乾掉朝臣們的時候,可半點沒有過佛家的慈悲為懷或是道家無為而治的思路。

可如今,皇阿瑪居然又開始投身於佛法了……

弘曆忽然想起額娘總是讓他拜的那尊小觀音。

雖然額娘總是固執的讓他有事就拜那尊觀音,但額娘不是篤信佛法的人,弘曆也看的出來,那時候額娘說:因為她沒有無可釋懷的遺憾和痛苦,便無需任何教義的撫慰。

那皇阿瑪,是因為有著做皇帝也無能為力的痛苦,才又開始向著佛道輪回之說尋求排解吧。

“弘曆。”

聽怡親王一喚,弘曆忙放下手裡的書,往怡親王榻前垂手而立,等著十三叔吩咐。

怡親王看起來瘦了很多,臉上帶了些被病痛磨損過的憔悴,但神色卻依舊那麼溫和。

“弘曆,年前你於弘暾的喪儀上很儘心,這會子又常帶了治水的策論來看我,真是有心了。”

弘曆忙道:“十三叔怎麼忽然說起這話,弘暾堂兄是侄子的親堂兄,原都是本分。至於治水之事,高斌等人都屢次上書給皇阿瑪,說雖不敢勞動十三叔親至,但也請十三叔多指點他們呢。”

怡親王露出一絲笑容:“好,既如此,你幫我研墨。”

有小太監熟練的上前,將一張高度適宜的梨花木小桌移過來,鋪開紙筆。弘曆也就在一旁磨墨。這場景倒是讓他想起,去年中秋前,自己陪著十三叔返京的馬車上,替他研墨的樣子。

然而怡親王一落筆,弘曆又不免覺得有些心酸。

他是見過十三叔的字的,因十三叔從前騎射俱佳,所以筆鋒也極為鋒銳,帶了些武將殺伐之氣。可如今落筆的字,卻是無力而虛飄著的,怪不得十三叔雖然還管著戶部的事兒,但弘曆在京中卻少見帶怡親王筆跡的折子了。

怡親王最掛心便是治水之事,此時洋洋灑灑寫了足有三頁,這才意猶未儘的停筆。

見弘曆認真小心地拿起來,邊晾乾墨跡邊看,怡親王就問道:“弘曆,方才你看到你阿瑪的批注了嗎?”

弘曆點頭,怡親王便歎道:“皇兄這兩年過的不容易,說說前世來生能有所安慰也好,隻是若醉心此道,不免讓人憂慮。”

身為帝王,既是天下至尊也要擔起天下萬民的安危,倒要去期盼來世的圓滿,這讓怡親王十分不放心——若是四哥移了性情在佛道上,那他們從前費了無數精神整治吏治,填補虧空的舉動豈不是半途而廢。那他真是死也不能瞑目。

怡親王正待繼續囑咐弘曆些話,忽然眉頭微蹙。弘曆立刻發現,吩咐道:“叫太醫進來。”

太監還沒退出去,便被怡親王製止:“不必,太醫進來便要用藥,喝了那些藥,就總讓人提不起精神來。”

“十三叔……”

怡親王態度雖然溫和,但依舊不容置疑,他不許的事兒,小太監也不敢去做。

弘曆不免道:“十三叔,當年皇瑪法曾經跟侄兒說過,您最是個逞強的性子。”

“那一年我跟著皇瑪法去熱河行宮,回京後,伯叔們都在京郊迎候,那一回十三叔是不是也犯了舊傷?皇瑪法回宮後就說起,您臉色都是白的,卻還是強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隻是一味逞強不肯告退,非要與旁人一樣時辰退下。”

說完就見怡親王追問道:“皇阿瑪當年真這麼說過?”然後又帶了一點滿足欣喜的笑容:“我原以為皇阿瑪再也不會正眼看我,原來他當時也是知道的,也是看得見我的。”

弘曆原以為,十三叔被皇瑪法冷待多年,心裡是有怨氣的,所以這些年一直未曾在十三叔麵前多提皇阿瑪。

誰料今日一提,十三叔竟這般高興,於是弘曆就繼續細說道:“那時候我有一回練習騎射多了,手掌都磨破了。次日皇瑪法帶著我與弘皙堂兄去射獵,這才發現我手上的傷,皇瑪法就說我這樣倔著不肯言傷痛的脾氣,又像是阿瑪,又像是十三叔。”

這樣說了半晌話,弘曆見怡親王臉色好了些,這才告退,往額娘處去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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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嘉書見了弘曆,見他略有茫然有所失之態,便忙問道:“是怡親王病情有變?”

弘曆搖了搖頭:“並沒有。”

然後又道:“可額娘,十三叔這樣下去,也隻是煎熬罷了。”

他問了太醫,怡親王近來夜裡反複起燒,白日吃了藥能夠退下去,然後日夜反複,加上越來越頻繁的腿疼,其實對怡親王來說,是種漫長的煎熬。

“皇阿瑪對太醫院極不滿,甚至開始命人燒製丹藥。”

一聽丹藥二字,宋嘉書蹙眉道:“不過是朱砂水銀,要吃這些作甚!你可不許吃這些東西。”

說過怡親王的病情,弘曆不免問皇後娘娘病情如何:“兒子去給皇額娘請安,也未見到,隻在門外磕了頭罷了。”

宋嘉書也隻有搖頭:“皇後娘娘也不大肯見我們了。”

這半年偶爾見兩回,她發現皇後娘娘居然沒有心氣兒了。

所以宋嘉書覺得著實嚴重:皇後甚至沒有穿著莊嚴的皇後服飾見她們這些妾妃,隻是穿著家常的衣服,且對自己這些日子不能儘管的宮務,都不甚在意,這實在是十來年來從未有過的。

弘曆就不免皺眉發愁:“今年真是凡事都堆在了一起,皇額娘跟十三叔都病的越發重了不說,今年正月以後,還未下過一場雨。再這樣下去,今年必是大旱之年,皇阿瑪已然定了下半月親自步行前往祭天祈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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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年老天爺似乎真的不願給皇上麵子,哪怕皇上鄭重地步行祈雨,直到三月底,也仍舊是晴空萬裡,不肯下雨。

欽天監在皇上的威壓下,終於被逼出了一個主意:給今年清明的祭祀提一提規格,再請皇上帶諸皇子宗親一並前往景陵祭拜,請先帝爺庇佑風調雨順。

宋嘉書聽了這個主意的時候,是頗為無語的:其實康熙爺在位的六十年,老天爺也特彆不給他麵子,不是旱災就是洪水,還地震了好幾回,那真是天災人禍不斷。

不知欽天監中誰出了這個天才主意,似乎覺得先帝爺殯天後,就能庇佑國運了——要祖宗真能庇佑,就不會有亡國的朝代了。

然這是宋嘉書對祭祀的重要性不夠了解,對皇室來說,祭禮確實是能上感天下知地的最重之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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