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氏點頭。
弘曆便道:“白南曾經算是救過額娘——那時候年側福晉有孕,王府所有大夫都得在東大院候著,額娘發燒到暈過去都沒有大夫管。還是白南尋死覓活的在東大院門口鬨了一場,才請來了大夫。”
富察氏其實隱約知道這些舊事,但總不如當年親自經過的弘曆,能有刻骨之痛。
“當時乳娘夜裡悄悄尋我,告訴我這件事,就是怕萬一額娘……我什麼都不知道沒有準備,連額娘最後一麵都見不到。”
“可你知道皇阿瑪回府怎麼做嗎?他去看額娘,並不是安慰額娘,隻是讓她不許委屈,還言語敲打了一二。”
弘曆看著燈火,像是看到了那時候的母子兩人:“不管是年側福晉還是李側福晉,甚至是府裡彆的資曆更淺的格格,似乎都能當麵刻薄額娘兩句,還有人故意借著踩額娘來討好旁人。”
弘曆從來是個心思細密的人,其實他知道,很多事情額娘都不甚在意,可他都記得。
“說來就是這樁事情可笑。”弘曆看著富察氏:“咱們是結發夫妻,將來誰若有病痛,對方必然要關心扶持。可皇阿瑪從前對額娘不過爾爾,如今到頭來,卻要額娘陪在他身邊。這些年來的侍疾,全都是額娘來做。”
富察氏知夫君今日心情是太不好了,於是也不再勸他,隻是由著他說幼年時的不平,然後溫聲道:“可如今都好了,額娘有咱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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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弘曆雖然覺得自家額娘實慘,但宋嘉書自己過得還挺高興的。
雍正爺是個難伺候的人沒錯,但如果你是入了他心的人,那他就會變得隨和起來,看你怎麼都順眼,除非你踩了他的底線,如當年年羹堯和隆科多。
而在他的底線之內,入他心的人,就會過得很愉快。
宋嘉書現在就過得挺好:端茶倒水現在已然不用她做了,她又回到了陪皇上吃吃飯,聊聊天的一種狀態。
而現在皇上,跟剛登基拿她解悶的狀態也已然不同,如今每回用膳前,皇上都讓她定膳食,還屢次囑咐:“不要光想著朕病中要用什麼,這樣滿桌子菜,朕已然夠用。你記得給自己點兩道素日愛吃的。”
宋嘉書便也順著皇上的意思,每回當真給自己點兩道不適宜皇上吃的辛辣或是魚蝦之物。
皇上見她如此也高興。
而哪怕宋嘉書不點的日子,蘇培盛都會記得她的口味和喜好,在菜單裡加兩道不顯眼,但確實是宋嘉書喜歡吃的菜品。
畢竟蘇培盛跟著皇上久了,比旁人更了解皇上的性情,自然也比旁人更了解皇上的身體。所以對待熹貴妃,那真是一百萬個恭敬——目前看來,他這個陪了皇上幾十年的太監,應當比皇上要活的久一些。將來他的日子,基本就懸在寶親王和熹貴妃身上了。
而皇上身邊另一位大太監張有德,更是在怡親王之事後,一直對她就格外恭敬。
這樣的日子,並不難過。
甚至皇上還曾為了她,廢了一項舊例。
且說前幾年的時候,每逢臘月裡,各地的貢品便送入宮中。
有一回正好她在養心殿趕上了廣東敬獻之物到了紫禁城。皇上便叫她一並去看看貢品,還道:“總歸還沒有入養心殿的檔,若是有喜歡的,朕便直接讓人入景仁宮的檔。”
宋嘉書也不知該挑些什麼,最後看到一個特殊的筆架,材質非玉非石,卻有一種光滑沁涼之感,且裡麵還浮動著些細密的紋路,就有些好奇。
皇上便告訴她,這是進貢的象牙筆插。
宋嘉書當時手微微一顫。她最終要了這個筆插。
但不是因為她喜歡象牙製品,相反,所有把動物製作成為一種物件的事兒,都讓她覺得不舒服。
她要這個筆插,其實無非是提醒自己,在這個時代,獵殺大象不犯法,沒有野生動物保護法,也沒有人權保護法。她要用這個象牙筆插來時刻來告訴自己,這不是民主法治的社會,她沒有地方說理,生存才是最大的道理。
這一留也有幾年了。
而今年過年的時候,皇上到景仁宮後預備寫一幅字給熹貴妃時,才發現這個筆插被放在多寶閣最高的位置上,沒有任何使用痕跡。
不由問道:“朕還記得,這是前幾年朕讓你挑喜歡的貢品,你就要了這一件,怎麼不用?倒是擱這麼高。”
宋嘉書便笑道:“這樣的好東西,臣妾就擺著了,一直也沒舍得用。”
從前鈕祜祿氏這麼說,皇上也無所謂,頂多覺得她簡樸,所用一概簡單,除了天性如此大概也是出身有限的緣故。
可現在皇上再聽鈕祜祿氏說舍不得,自己就有些難受起來。說到底,象牙擺件在宮裡不是多珍貴的東西,隻是多為南方貢品,不賞就難得。
想到自己從前給鈕祜祿氏的賞賜確實少些,於是皇上便回去看了看檔,特意賞了她一件今歲的貢品,滿宮裡至今為止也隻有三件的象牙席。
此物就是格外珍奇了,後宮裡除了太後皇後級彆的幾乎不能一見。
見皇上要尋一件賞熹貴妃,蘇培盛不由咋舌,忙親自帶人送了過去。
宋嘉書來謝恩的時候問道:“這象牙席不知是什麼做的,觸手竟然跟象牙筆插的感覺差不多呢,若不知情,還真以為是象牙做的席子。”
皇上笑道:“這話說的,貢品還能造假不成,自然就是真的象牙。”
宋嘉書訝然:“象牙?”
她以為這像老婆餅一樣,象牙席就是個稱呼呢。畢竟象牙十分堅硬,放置多少年都不會腐壞,這樣的象牙雕了做擺件自然可以,但怎麼可能變成那樣一張柔軟的席子呢?宋嘉書試了試這所謂的象牙席,無論怎麼折疊都可以,還不留折痕。
皇上見她不解,便叫造辦處來給她說明。
造辦處的主事太監很快就到了,聽說皇上賞了熹貴妃一張象牙席,還讓自己來講解,自然就要牟足了勁兒把這象牙席說的更珍貴複雜些,何況這東西本身就確實難做:“回皇上,娘娘,這象牙席,得把象牙剝成極細的絲兒,用特殊的藥水軟化了,再編成一張席子,當真是再熱都不生膩的,比上好的竹席也強多了。”
這主事也不會看臉色,見熹貴妃麵無表情地聽著,還越發道:“娘娘不知道,許多老象的象牙或是本身就不夠好的象牙,頂多剝出十分之一的絲兒來,那些色澤不好的也棄之不取——這一張席子可得百多隻大象的象牙呢。”
說完後,造辦處主事就告退了:他解說完畢,接下來該娘娘感動跟皇上說話了,他自然不能戳在那裡沒眼色。
而皇上聞言也有些訝異,他知道此物珍貴,倒不知道用這麼多象牙,怪不得這般難貢,一般幾年才得一件——到底每年象牙也是有數的。
他還在想著貢品的數量問題,就聽旁邊鈕祜祿氏哭了。
說來剛發現鈕祜祿氏在落淚的時候,皇上幾乎以為自己是幻覺。這些年了,鈕祜祿氏在他心底已然是一張寧和的麵容。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鈕祜祿氏失態哭泣,也不是宮中女子的梨花帶雨似哭法,而是眼淚大滴大滴從眼睛裡流出來,那雙從來寧靜如湖泊的眼睛,成為了一汪飽含痛苦的泉水。
皇上當真是被她嚇了一跳。
“怎麼了,是有什麼不舒服嗎?”
宋嘉書不知道該說什麼,她隻覺得止不住的難受。
“皇上,臣妾失態了,隻是想著這麼多隻大象就為此被挖了象牙,就為了做一張什麼席子……”
想到這席子是皇上賞的,她就換了個說法:“臣妾自為這些年來跟著皇上看看佛經道法,每逢冬日也會囑咐弘曆弘晝搭粥棚,是在修煉慈悲之心。可臣妾一想著,滿口佛語卻睡在這些屍身上,就有些難受。”
她這個‘睡在屍身上’形容,讓皇上也有點不舒服起來。
皇上便道:“從此後各地不許再進貢象牙席。”
蘇培盛方才可沒出去,第一回見到貴妃失態也是唬的不得了。他最會聽人話音,知道貴妃極不喜歡此事,便在旁忖度著道:“回皇上,俱奴才所知,這象牙席便是在民間大富貴人家,也極喜歡用,最是適宜用來炫耀豪富的物件。”
皇上深深蹙眉:對他來說,自己都不用的東西,民間竟然還想再用?
便是從這一年過年起,皇上廢止了進貢象牙席不說,還明令禁止不許民間再用。
就為了此事,宋嘉書這回跟著來圓明園侍疾,也覺得挺好的。這天下,從來是“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死”,隻要從皇上這裡厭棄,下頭用的自然會大大減少,生怕惹怒了皇上。
這日她往養心殿去,便將皇上沒有躺在床上休養,反而又站到案前去奮筆疾書了。
“皇上?”
皇上也沒抬頭,隻道:“回去命宮人收拾一二,準備回紫禁城吧?”
宋嘉書一怔,止不住擔心:難道是弘曆監國出了什麼大的錯漏嗎?
好在皇上很快就道:“苗疆出了叛亂之事,弘曆雖也在兵部待過,但到底未曾經過什麼戰事,朕也不能總在圓明園躺著,到底還要回去為他壓一壓陣才好。”
宋嘉書原想勸皇上保重身體,太醫都說了不能再耗心神,要靜養為宜。
還未開口,就見皇上拿起案上一隻玻璃瓶,倒了十來粒小丸藥來隨意吞了,不過片刻後就精神肉眼可見的好了些,然後繼續看折子。
一抬頭見貴妃還站在那裡,皇上便道:“回去吧,今日不必陪著朕了,朕的身子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宋嘉書輕聲道:“可太醫……”
皇上蹙眉:“太醫院的人一代不如一代,這個更是剛做院判沒幾日,說個話也說不清楚吞吞吐吐的,朕懶怠聽。”
宋嘉書沉默半晌,終是頷首:“那臣妾回去命人收拾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