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最後小半本日曆放在戲本子之下:方才蘇培盛說起萬壽節,宋嘉書就在出神,若是她沒蝴蝶掉自己的未來,那麼今年,不會再有萬壽節了。
而自己再回來的時候,也不會是貴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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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圓明園冬暖夏涼,實在是休養的好地方。到了圓明園沒兩天,便是怡親王的忌辰。
五月四日當天,皇上沒有再召什麼道士算什麼出殃,或者再去守著哪片雲彩,而隻是獨自在怡親王仙逝的彆有洞天館呆了一日。
入夜,蘇培盛來請的時候,宋嘉書都料到了,來衣裳都不用換就跟著蘇培盛來了九州清晏。
皇上沒有坐在屋裡,而是坐在庭院中石凳上,麵前的石桌上擺著清茶。
宋嘉書請過安後,也坐下來,跟皇上一起看夏日晴朗的夜空,頗有些天階夜色涼如水的感覺。
皇上忽然道:“朕雖是礙於規矩,不能去淶水陵墓親自祭一祭十三弟,其實除了規矩外,朕也有些不敢見他。”
宋嘉書轉頭看著皇上,就見不知何時起,皇上兩側的頭發已然雪白,倒是垂下來的辮子,因梳理時會編入假發,所以還顯得黑些。
皇上沒在意她的目光,隻是繼續道:“你應該不知道,朕不是這些年才開始服用丹藥的,其實朕從剛登基不久,就開始研究丹藥了了,不,應該是更早,早在潛邸時,朕對此就很感興趣。”
“九年前,朕處置年羹堯、隆科多和老八老九這些人時,朝中事兒實在太多,讓朕惱火的事兒也太多,每日都覺得疲憊不堪,所以第一次用了丹藥。那時候,朕隻覺得整個人都輕快了,且精力十分充沛,通宵批奏折也不覺得累。”
“後來,十三弟發現朕在用丹藥,就死活勸諫,大有一種朕不放棄吃丹藥,他就不乾總理事務大臣的架勢。朕當時也不過偶爾一用,後來想著忙過了那陣子,不吃也罷,朕就把丹藥賞給了田文鏡,之後沒再用。”
宋嘉書想了想去歲過世的田大人,覺得他有點慘。
皇上的目光望著天空,十分專注,似乎那裡有著他全部逝去的親人。
“弘曆弘晝沒說錯,十三弟生前不信丹藥之道,一直勸諫於朕。朕也相信,十三弟若還在,依舊會勸朕不要用丹藥。”
宋嘉書看著皇上,問出了很久以來的疑問:“那皇上為什麼這麼篤信丹藥之說?”
皇上搖搖頭:“不是信,是沒法子。十三弟走後,朕大病了一場,心誌也有些頹喪,隻覺得為了這些朝政累死了十三弟。”
“但再如何,也要勉強振作,若朕垮了,這天下萬民怎麼辦,才整治了一半的朝廷怎麼辦,所有的一切就都要荒廢了,於是朕逼著自己起來。朕坐在龍椅上,看著那些折子。再也沒有人能幫朕了,再也沒有人能讓朕信任的將事情全權交給他。”
“朕隻有自己,日複一日批著那些奏折。”
“後來有一天,朕突然就覺得胸口憋悶,眼前的字都發花,頭也發脹,隻覺得疲憊不堪。”
“那會子,隻想要躺著歇著。可朕是皇帝,筆下那向朝廷要糧米賑災的折子,關係到成千上萬條性命,朕怎麼能倒下?”
“後來朕想起了丹藥,也用起了丹藥,這一用就到今日——朕已然沒法在不用丹藥的情況下集中精神批折子了。”
所以這些年來,他對所有抨擊他丹藥的人,都隻能冷漠回絕。
他總不能說,不是這些道士攀附富貴要貼著皇上,要蠱惑皇上服用丹藥,而是皇上離不開藥物了。
宋嘉書不知該說什麼,半晌才道:“皇上,若是旁人臣妾不敢說,可若是怡親王,他必然會理解您的全部苦衷。您實在不必覺得,不敢見王爺。”
皇上側頭看了看她的麵容:“可朕有時候在想,當年朕第一次以太過勞碌為由吃了丹藥……正是從那以後,十三弟做事才越發周到勤謹,許多事都是拚了命的去做,甚至手裡的差事越攢越多,以至於有人詆毀他熱衷權利,要做一人之下的王爺,攬事攬權。”
“可十三弟還是這麼做。”
“朕想著,他就是不想朕再勞累過度以至於服用丹藥吧,可在他嘔心瀝血,早早離世後,朕卻不得不再用上丹藥。來日九泉之下,朕又要如何見他。”
這回便是宋嘉書也無言以對。
好在皇上也沒準備從任何人那裡得到答案。
他隻是又將目光轉移到夜空中,望著星辰璀璨,輕聲道:“十三弟臨走前,問朕他做得好不好。”
“可朕如今又要去問誰呢。”
這一晚,皇上坐到更深露重,這才回屋內去,也並沒有叫宋嘉書留下,仍舊是自己在九州清晏獨自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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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五月裡,因怡親王和太後的忌辰,彆說九州清晏了,整個圓明園的宮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犯一點錯誤,引得皇上心煩。
宋嘉書也就這樣一頁頁撕去自己的日曆,見它越來越薄。
而在眾人平安度過五月份後,誰也沒想到,六月裡,皇上的脾氣卻越發暴躁起來,連著蘇培盛這種伺候老了的人,都險些挨一下硯台飛擊腦門。
蘇培盛甚至忍不住到萬方安和館來訴苦:“求貴妃娘娘常去九州清晏勸慰皇上吧,橫豎皇上如今也不理政事,那邊沒有什麼前朝大臣,您過去無妨的。”
他跟很多宮人都有同樣的疑問,皇上明明是休養,怎麼越養越暴躁了呢。
宋嘉書聞言便問道:“皇上是不是近來不用丹藥了?”
蘇培盛先是一愣,然後才點頭:“正是呢,奴才近來確實沒見著皇上服用丹藥,隻是皇上喝著太醫院的藥,所以奴才想著,大約是怕藥性犯衝,就暫停了丹藥。”
宋嘉書心內明白,便婉拒了蘇公公的意見:“若皇上相召,我自然過去。”
正在戒斷期的皇上,就像是困在陷阱裡的老虎,她不打算去摸兩把找找刺激。
蘇培盛也隻得淚眼朦朧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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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裡,宋嘉書見皇上很少,似乎在那一夜說過這些話後,皇上有些羞於見到她似的。
宋嘉書自然也不會主動去皇上跟前晃悠,提醒一個帝王,自己心底的隱痛。
正好夏日炎炎,於是她連湖邊也不去散步了,隻呆在萬方安和館,坐在屋裡看著一日日光陰流逝,日升月落。
而皇上這回不怎麼肯召見貴妃,就給了一直住在圓明園的謙嬪某種錯覺,於是她打扮完便往九州清晏去了。
她的兒子弘曕被過繼出去後,謙嬪也很是難過了一陣子。
不過年輕且蠢的人有一樁好處,就是很容易安慰好自己,不會有那種看清局勢後的絕望,總是有種充滿幻想的戰鬥精神。
謙嬪先是聽了旁人所說,果親王沒有子嗣,弘曕過繼過去必然是世子繼承王爵,又是皇上親子,不會降等襲爵,將來必然是鐵板釘釘的親王,也就覺得這個兒子歸宿不錯。
既然兒子的未來不錯,謙嬪就開始謀劃自己的退路:畢竟現在自己名下可沒有孩子,將來沒法出府去做被王府奉養的尊貴太妃。她可不想到時候留在宮裡,跟先帝爺那一群沒有子嗣的嬪妃一樣,擠在宮裡潦草度日。
於是她的解決方法就是,再生一個孩子!
皇上如今還不到六十歲呢,當時先帝爺晚年孩子也是一個個往外蹦——比如那位王嬪,就給先帝爺生了仨兒子,先帝爺最小的兒子,比如今的四阿哥五阿哥還小呢。
於是謙嬪對著這個奮鬥的目標就動起來了,她將自己精心妝點完畢,便帶著自己做的點心,往九州清晏求見去了。
此時圓明園的消息,宋嘉書已儘數知道,聽說謙貴人居然又去九州清晏了,想想現在正在戒斷期暴躁的皇上,不由在心裡給謙嬪點了個蠟。
果然,去的時候還是謙嬪,回來的時候,這位就變成了常在。
皇上還說,既然是常在,就讓她終身‘常在’圓明園,不許回宮,才不辜負這個位份。
且不說自尋倒黴的謙嬪,不,常在。
隻說宋嘉書在日複一日中,終於到了日曆上的最後一頁。
最後一頁紙宋嘉書沒有撕下來,隻是連著封皮一起燒了。
這些年來,白寧已經見習慣了,娘娘喜歡每晚燒一頁紙,燒完一本再連皮燒了,此時見了就道:“說來日子過得真快。奴婢還記得,這是娘娘有一回病後,讓白南做的紙本,那時候做了十八本,今日竟都用完了。”
宋嘉書看著火苗:“是啊,都要完了。”
白寧問道:“娘娘想要,奴婢再給您做上十來本?當時咱們凝心院到底東西有限,不能做多好的,如今看來十分簡陋,可現在娘娘想要什麼樣的估計都有。”
宋嘉書搖頭道:“不必了。”
當年白南做這個的時候,她還記得,那是七月二十九日,如今,已然是十八年後七月二十九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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