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乾隆三年,因弘皙之事被牽連的宗親和朝臣都不在少數。
在這一點上,皇上沒有擰著先帝爺來,那是充分發揮了雍正四年的年羹堯連坐事件,一並連坐了不少人。
當時出於對朝政的考慮,弘曆還順帶奪了許多宗親的權利。
自然,弘曆在朝上也說了許多警告宗親之事,叫他們不許仗著姓氏恣意妄為,否則理親王弘皙的例子就在前頭。
如今弘曆麵對著給自己辦喪事的弘晝,實在是費解,不知他怎麼會做此不祥之事,於是便用話來安慰他。
甚至還許諾他:“便是朕罰了所有宗親,與你也是不相乾的。弘晝,咱們自幼是聽著皇瑪法跟裕親王的故事長大的,等入了宮,又看著皇阿瑪與十三叔這般君臣相得,朕待你自然也是如此。”
弘曆就見弘晝抬頭看了看他,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變成那樣笑嘻嘻的樣子:“那可不能。裕親王和十
三叔都太能乾了,我做不了賢王,皇兄彆指望我。”
弘曆深深歎氣:“罷了,那你就隻管著內務府吧。”然後又警告他:“再有,不許再辦喪事!”
待弘曆出大門的時候,看到和親王府大門口已經站了不少來吊唁的大臣,俱是眼淚汪汪等著。
主要是聽說皇上在裡頭,臣子們自然不敢叨擾,隻是做出哭臉在外麵等著聖駕出門——幾年前怡親王過世時候,先帝爺逮著哭的不夠悲痛的臣子們挨個罰過去的舊事還在他們記憶裡呢。
結果和親王府大門一開,朝臣們看著跟在皇上身後的和親王,嚇得連請安都忘了,還有封建迷信的以為和親王死後不寧,變成了皇上身後的幽魂呢,嚇得兩眼一翻差點暈過去。
直到活生生的和親王站在眾人眼前,朝臣們也不能相信一個親王居然裝死,然後讓家人圍著自己哭靈這種荒唐事——比起這個,他們更能接受和親王英年早逝。
弘曆回宮後,立時往慈寧宮去了一趟。
此時白寧和裕太妃跟前的青草都急的團團轉:她們從外麵知道了和親王驟然過世的消息,隻是不敢告訴兩位主子。
好在皇上來了。
而在聽說了和親王‘驟亡’的真相,白寧看裕太妃的表情,覺得和親王不真死也得脫層皮。
當天太後娘娘就聽裕太妃念叨了一天:“這孩子是我辛辛苦苦一日日養大的,我到底是哪裡養錯了,還是前世不修,居然把他養成了這幅德行?!”
倒是太後娘娘一如既往的淡定,甚至私下流露出一點‘我也想看看自己喪儀’的意思,就換白寧開始發愁了。
--
就在弘曆警告弘晝不能再裝死的第二年,弘晝在朝上把大學士訥親給打了,親王因一言不合,居然動手打了人,致使朝野嘩然。
文人禦史用筆如刀,弘曆扶著額,象征性罰了弘晝半年的份例。
然而半年後,內務府的人魂飛魄散戰戰兢兢來報,和親王把內庫的銀子劫走了一批。
大概是知道內務府的人,不敢開庫房讓他拿銀子
,於是弘晝趕著往裡補銀子的那一日到了,截了銀子就走,留下了當場厥過去的主事們。
弘曆實在是氣惱,當即明旨下發,命和親王閉門思過。
回來忍不住對皇後富察氏道:“弘晝這兩年倒似跟朕賭氣一般,從前他雖淘氣,卻也不違國家法度。且他如此行事,倒像是朕容不下他,強行自毀名聲一般。如今外頭都叫他個荒唐王爺,難道好聽嗎?”
富察氏也隻能柔聲勸慰,然後指著坐榻道:“弟妹也勸了,也曾在我宮裡這兒坐著哭來著,皇上消消氣,和親王跟您一起長大,兄弟間有什麼不能解開的扣呢?”
弘曆忍不住吐槽道:“難道你是沒見過皇阿瑪跟十四叔嗎?”
富察氏聲音依舊柔和:“皇上真要以此自比您與和親王?”
弘曆長吸了一口氣,平靜下來:“朕與弘晝永不至如此。”
--
那之後,皇上又曾三番五次把弘晝從棺材裡拎起來。
弘晝也仍舊樂此不疲地舉辦喪事,甚至每次都要府裡遍發帖子,讓朝臣們來祭奠,給熱熱場子,順便收收禮,可以說借著假喪事,和親王反複薅起了朝臣們的羊毛。
朝臣們都對和親王怨聲載道,卻又不敢多說什麼——宮裡太後娘娘縱容,哪怕他們讓各自的夫人就此事向太後娘娘抱怨,太後娘娘居然還隻說和親王天性單純活潑,討人喜歡,聽得命婦們耳朵都冒酸水。
甚至連著皇上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又能怎麼辦呢,打又打不過和親王,隻能忍氣吞聲反複為一個不死的人送喪葬的禮。
真是無處說理去了。
弘曆後來也就放棄警告弘晝了。
但為了表明自己這個做兄長的並沒有放任弟弟胡鬨墮落,每回弘晝躺在棺材裡,皇上都會在他收過禮之後,把他從棺材裡拎出來。
朝臣們背後吐槽:皇上挺會挑時候啊,每回都等和親王收完禮才姍姍來遲,是不是和親王收的還分皇上一份啊。
就這樣,一直過了很多年。
在弘曆看來,弘晝的不靠譜是間歇
性發作的,在自己受挫的時候,弘晝又會正常起來,比如金川戰事失利的時候,比如他有孩子夭折的時候,比如他失去左膀右臂的臣子之時,比如任何一個他難熬的時候。
--
年歲深長,弘曆已經極為習慣做一個皇帝了。也習慣了自己有一個不怎麼靠譜的臣弟,同時放棄了要讓弘晝做裕親王和怡親王的事情。
其實有時候,弘曆也不免疑惑,弘晝為什麼不肯接手朝政,不肯輔助自己,明明皇阿瑪還在的時候,兩人也一起辦過苗疆的事務。
弘晝雖性子有些急,但並不是誌大才疏之人,也同樣是會辦事的。可怎麼偏偏現在不肯呢?
時間久了,弘曆也就把這件事拋開了:也是他實在不願去想,弘晝是畏懼自己,才要做這些荒唐事表示自己無意爭權。
直到乾隆三十五年。
和親王府來報,和親王病重。
弘曆很希望,這回還是弘晝裝死的把戲,但他心裡清楚,這回真的。太醫已經前後報過好幾次了,希望皇上有個準備。
弘曆出宮來到和親王府。
這回和親王府沒有掛白,但卻是氛圍最壓抑的一次。
見皇伯父到了,永壁帶著兄弟們行禮,然後扶著悲痛的吳庫紮氏退了出去。
弘曆坐在榻旁,看著弘晝已經老去的睡顏。
很多很多年前,額娘有事的時候,會把自己擱在耿額娘的淬心院,那時候隻是格格的兩位額娘院子都很小,他與弘晝也隻能睡在一起。
怎麼會一眨眼,這麼多年就過去了呢?
弘晝醒過來的時候,帶了點病重中特有的迷糊:“四哥,我告訴你一件秘密吧。”
弘曆就聽他道:“我不想做裕親王,聖祖聖言裡說過,裕親王臨死前還在自稱奴才,一生真是恭恭敬敬的給皇瑪法當臣子奴才。”他的聲音有些低啞,弘曆不得不再靠近一點才能聽到弘晝接下去的話:“我也做不來十三叔,做不來像十三叔那樣好的弟弟和總理事務大臣。”
“四哥,你一登基,我就向你求了雍親王府,你也給了我。
”
弘晝笑了笑:“我隻是想,咱們能一直像在雍親王府裡,是那樣的兄弟。而不是,我也是宗親族籍裡的一個親王,你的臣子奴才裡的一個。”
弘曆隻覺喉間酸澀哽咽,他輕聲道:“朕……”他頓了頓:“弘晝,我把雍親王府送給你,也是這個意思。在朝上我是皇上,不能不做皇上該做的事情。可我也沒有忘記過,咱們是兄弟。可這些年,你總不願意幫我。”
弘晝搖搖頭:“我不願意,我不想做事領賞磕頭謝恩。”他似乎清醒了一些,帶著一種從年少時就未曾改變過的執拗道:“我不願意。”
弘曆忽然就明白了。
正如此刻,和親王要不好時,作為一個皇帝,自己才能按照規矩擺駕和親王府。自己做了一個皇帝該做的事情,可這些年,大約漸漸忘記了作為一個兄長來關心弟弟。
說來,除了弘晝的‘喪儀’和這一回,其餘時候,他從未到過和親王府。
他若要見弘晝,便是召見和親王。
或許弘晝就是想證明一件事,我不是你的奴才和臣子,我是你的弟弟啊。
所以他辦喪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都是你的,天下人,包括我都是你的奴才,直到死了才一筆勾銷。
--
弘曆在和親王府的一片痛哭中茫然四顧。
這哭聲他聽了好多次——弘晝一裝死就讓家人哭喪,他就會來訓斥弘晝,把弘晝從棺材裡揪出來。
可這一回,弘晝是真的不會再坐起來了。
弘曆心中茫然:弘晝,我從不知,你有這樣大的氣性。
或許這些年的皇帝坐下來,我已經習慣了看所有人都是奴才,直到今日,我才知道,這件事情令你這樣傷心。
弘曆的目光終於彙聚成焦點,落在院中樹上,那是一株常棣。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這是他跟弘晝從小一起背誦過的詩經。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1-07-2908:16:24~2021-07-3008:05:2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