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進酒12(1 / 2)

【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需要我從頭再講一遍嗎?】

對方的聲音就如同潺潺流水,浸潤了他的心田,片刻之前的焦躁、窘迫都變作了沉在溪底的卵石,被打磨得光滑圓潤,不再留有任何毛糙的邊邊角角。

連那些原本複雜難懂的經義,在對方口中都像是妙旨綸音,隻消聽上一邊就讓人茅塞頓開。

“陸九思,你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溫教習在一旁催促道。

陸九思抿了抿唇,轉頭看向溫教習道:“道無常形,亦無常體,你我之生,萬物之生,皆是道之彆體。道在生中,因生而顯。書中‘道不可見,因生以明之’,正是此意。”

“而此生短暫,如石中火隙中駒,不得長久,隻有修道以守之,才為善保真,如書中所言\\\生不可常,用道以守之\\\。”

“生道合一,說的就是我生與我道皆不可廢,才能長生不死,得道飛升。”

【說得很好。】

在溫教習開口之前,陸九思就先收到了一句讚揚。此前彆說是這麼樸素一句讚賞,為了阿諛奉承吹得天花亂墜的人他也沒少遇上,那些諛詞吹捧都是左耳進右耳出,沒有過像現在這樣隻進不出的時候。

這四個字就在他心裡悠悠地打著轉兒,碰到邊沿了,便停上一停,再悠悠地轉回來。

總是消散不去。

【也沒有很好。】陸九思在心中輕聲道,【沒有你說的好。】

他不過是用自己的話把對方的意思說了出來,遣詞用句遠遠不及對方文雅,更不能像對方那樣引經據典,舉一反三。

陸九思說得真心實意,卻半晌沒有得到對方的回應。

他低頭看了眼捧在手中的課本,上麵的傳音符墨跡未乾,雖然收筆倉促,不夠圓順,真氣卻還是順著黑色的線條在流轉。對方理應能聽到他的心聲才對。

他猶豫了一瞬,偷偷斜眼看了過去。

對方原本雙手平放在膝上,這時卻支了一隻撐在桌麵,兩指輕輕揉著眉頭,像是很有些苦惱。

自己說錯什麼了嗎?

“咳。”溫教習咳了一聲,“說得還不錯,看來讓你念經文的時候你還是用了點心。”

溫教習捏了那卷冊子,走過一眾弟子座位前,沉聲道:“你們若要修行,自然少不得要了解前人是如何修道的,這也是老朽開了這門道學文獻學的因由。”

他轉過身,沿著原路走回,在崔折劍的桌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不少人都覺得老朽這門課沉悶無趣,不如耍槍弄棍來得熱鬨,殊不知……”崔教習的聲音頗富感染力,聽著好似詩朗誦一般,“吾之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如若凡事都要自己琢磨,從頭開始,恐怕窮儘畢生之力也難以修成大道。”

“前人留下的經驗、教訓,都在這些經文裡,隻要多讀多想,便能少走彎路。豈不比自己撞個頭破血流,還平白耽誤了不少功夫好上數倍??”

他就站在崔折劍身邊,聲如洪鐘,震得崔折劍眉頭直皺,臉上發青。

崔折劍揚手道:“先生,我有一問,想要請教先生。”

他得了溫教習點頭應允,便起身道:“這本《正義》說的全都是天地靈氣,妙法玄化。裡麵淺顯的東西,我和諸位同窗自小便學過;更精深玄妙的,卻又與劍道無關……”

那邊崔折劍大著膽子質疑溫教習,這邊陸九思皺眉看著書上的符文。

他把手指貼在紙張上,輕輕一抹,還沒乾透的墨汁立刻沾在了指尖,濕滑黏稠,拖出了一道淺淺的長痕。

這樣一來,那道傳音符便缺了個角,暫時失效了。

陸九思提起毛筆,懸起手腕,細細將缺失的線條補全。

【那個……我說錯什麼了嗎?】陸九思小心翼翼地問。

“咦?陸師兄?方才——”

崔折劍說了一半,忽的收聲,發覺自己好像闖了禍。陸師兄明明是私下問他話,他也該傳聲回去,怎麼就說出口了呢?

溫教習走過他身邊:“看來不止你一人覺得老朽的課食之無味了?”

“崔家家學淵源,修的是劍道。你覺得老朽的課與修劍無關,情有可原。”溫教習繞回前排牆邊,看向陸九思道,“你又想修什麼道?覺得上老朽的課無用?”

陸九思正要合上手中課本,溫教習的目光已經掃到了那片墨痕,神情一肅。

“老朽生平最恨不敬惜字紙之人。”

陸九思道:“先生,您直說平生最恨我好了。”

不管是之前的投機取巧,油嘴滑舌,還是這回的不敬惜字紙,總之溫教習生平最恨的人裡,他總要占個座兒的。

溫教習隻是喜歡順嘴說一句這樣的話,好比總在茶樓聽曲兒嗑瓜子的大爺喜歡追憶往事:“老朽當年……”如此這般就顯得滄桑、鄭重、氣勢十足,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被弟子揭短。

一想到那位尊敬的大人就坐在教舍中,他的老臉便有些拉不下來,褶子一擠,道:“老朽對弟子向來一視同仁。看你這架勢,是想修符道,還是陣法?”

陸九思老老實實承認道:“陣法。”

溫教習問:“你也覺得上老朽這門課對修習陣法無甚幫助,對嗎?”

“怎麼會?”陸九思連聲否認。

溫教習又掃了江雲涯一眼,道:“你實話實話便是,老朽也不是那等小肚雞腸之人,豈會因為三言兩語就記恨在心。你要是覺得老朽的課無用,老朽便同你說理;你不服氣,老朽說到你服氣,這樣如何?”

陸九思:“……”惹不起。

上了年紀又術業有專攻的老人果然偏執的居多,他都沒頂嘴,溫教習就自己和自己較上了勁。

“崔家以劍修聞名,那你可知族中有過一位長輩,出生時便先天不足,不良於行,被斷言不能修劍嗎?”

崔折劍答道:“師叔祖在家中讀書,一讀廿餘年,直到而立之歲,一朝看到庭院中寒風卷葉,從秋意中悟出了劍道的‘肅殺’二字,提劍便直入八品境界。”

溫教習問:“那你可知他的劍招,都取了什麼名字?”

崔折劍說到家學自然倒背如流:“一式,長風萬裡。”

溫教習道:“這名便取自‘長風萬裡送秋雁’。”

“二式,落木無邊。”

“‘無邊落木蕭蕭下’,他取的是這句的雄渾之境。”溫教習道,“這劍招想必也大開大闔,氣勢迫人。”

崔折劍愣了愣,點頭稱是。

溫教習道:“崔劍仙有自創劍招二十七式,無一式無來曆。你以為他隻是看一看庭院中的枯葉子,就能想出這些劍招嗎?能創出這些劍意嗎?”

“他可是在你崔家讀了二十年的書!”溫教習聲音一震,又問陸九思,“你既然修習陣法,總聽學院的教習提起過祭酒大人罷?”

陸九思聽著溫教習把崔折劍教訓得服服帖帖,就想到對方早晚會調轉矛頭,對準自己。

這時他早有準備,搶聲道:“我知道,祭酒大人雖說天賦異稟,但能初始陣法便有所成,定然也離不開此前觀書的所悟所得。”

“祭酒大人最是勤勉,王教習常說他每日卯時不到便起身,直到月上中天方才歇下。經年累月觀書,如今才聲震天下,人人敬佩……先生,我說的不對嗎?”

陸九思見溫教習神情古怪,住口問了一句。

他說的不都是學院中人常說的讚詞嗎?總不至於得罪了這位老先生?

“你沒說錯。”溫教習朝後瞥了一眼,又瞥一眼,見那位大人無甚反應,才垮下臉來。

他原以為修道之人,再如何諂媚,當著讚譽之人的麵也會有所收斂,沒想到陸九思當真厚顏無恥,連一分矜持也欠奉。

“多讀一些書,確實不是壞事。”

溫教習看清發話的是誰,當即正色道:“您說得極是。”

對方又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這話確是前賢所說,後邊卻還有半句——‘以有涯隨無涯,殆矣。’人力有窮時,書卻無窮儘,我在樓中觀書許久,尚未看完學院之書,更不必提天下藏書。”

“能從三千弱水中取一瓢飲,看些自己喜歡的書,便很不錯了。他們若是當真不愛看這些經文,也不必勉強。”

溫教習拱手問:“您的意思是?”

對方道:“先讓他們坐下罷。”

溫教習點了點頭,依言對站著的崔折劍和貼牆靠著的陸九思二人道:“沒聽祭酒大人發話嗎?都回座位坐下。”

陸九思:“多謝先——”

誰發話???

他抬起頭,正巧撞上對方沒有視線落點,好似雲遮霧繞般的雙眼。對方眨了眨眼,便像是山間嵐霧被風吹散,又飄蕩合聚。

“我不打擾先生上課了。”對方站起身道,“往後少罰他們站著聽課了,捧著本書,也不便摘記。”

溫教習應道:“是,是。”

“再有……”

溫教習觀察著對方的神色,覺得自己今日的表現恐怕算不上好,至少這位大人不甚滿意。他不由懊惱地捏緊手中的冊子,悔恨不已。

“先生手中拿的,是我送給他的書。”

“雖說不是什麼珍本古書,卻也是僅此一份的孤本。”

溫教習手中一鬆,大駭道:“您怎麼不早說!”手指一鬆又立刻合攏,沒讓那本被卷成筒狀的冊子掉落在地。

他把冊子攤平,手掌在衣衫上擦了擦,生怕掌心的汗水會浸濕了書封。

誰人不知祭酒大人讀書破萬卷,卻鮮少著書立說,他手中捧著的竟是祭酒大人的贈書!

“這麼貴重的東西,你怎的不好好收著!”溫教習怒目而視,催促陸九思趕忙把冊子收回去。

陸九思卻沒伸手,目光一轉,都黏在了推門而出的祭酒身上。

“往後少罰他們了,都是學院弟子,說上兩句,但凡在理,他們會聽的。”對方一駐足,頓了頓道,“不過該做的功課還是要做。缺了漏了的,讓他們補上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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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來聽課的是誰來著?”

“祭酒大人。”

“什麼大人?”

“祭酒大人。”

“什麼酒大人??”

崔折劍回頭看了走到教舍後排的溫教習一眼,壓低聲音無奈道:“陸師兄,你是不是昨晚沒睡好?”

陸九思恍惚應道:“還行。你說剛才來聽課的是……”

“是學院祭酒。”江雲涯捧著厚重的課本,板著臉道,“他來乙舍聽課,還送過小師叔一本書。”

江雲涯瞪著被溫教習畢恭畢敬放在課桌上的冊子,強調道:“送的還是隻此一份的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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