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指月說他要與眾人一道下山。
還說他要護得眾人周全。
這一句話分量可不輕, 壓得陸九思有口難開,原本想說的話都不得不咽了下去。要是他先前開口, 說自己寧願留在山上多讀些書還沒什麼, 不過丟點麵子,被嘲笑幾聲膽小怕事, 現在再提這事, 就太不把奚指月放在眼裡了。
祭酒如此誠懇,他還不願冒一點兒險,豈不是在明著說他不相信對方, 擔心對方保護不了這些子弟嗎?
陸九思難受極了。
江雲涯一直細心揣摩他的神情, 見狀出聲道:“這算什麼保證?”
他掃了眼奚指月,矛頭直指對方:“我也能和小師叔一塊兒下山。比起你來, 能和他待在一塊兒的時候還多得多。”
奚指月笑了笑, 道:“那很好。我與諸位一起下山, 自當儘己所能照看諸位。但人力終有窮時, 我亦不能時時關照到每一人。如若諸位能互相幫扶,想來教習們也能放心許多。”
江雲涯想說他根本不關心旁人死活,話要出口,又將將咽了下去。隻冷哼了一聲, 偏開頭去。
“祭酒既然無暇照看眾人,本尊也當出一份力。”
澹台千裡原本坐著看熱鬨,見江雲涯三言兩語就被堵了回來,不由有些失望。
他掃了對方一眼,坐直身子正色道:“在座諸位都是同窗, 亦是修真界的可造之材,本尊斷沒有放手不管的道理。”
“尤其是這位陸師弟……”
有了江雲涯的前車之鑒,他說話時便有分寸得多,免得叫奚指月又雲淡風輕地帶了過去。
澹台千裡語氣誠懇道:“本尊同他曾有些誤會,他如今傷勢未愈,本尊多少也有些責任。此番下山,定不會讓他身處險境。”
“咦?還有這種事?”
“自然是有的,你忘了前幾日傳的那些故事……”
他這一番話頗有成效,至少幫助教舍中的弟子們回憶起了那則鬨得沸沸揚揚的傳聞。不消多說,他們也能為“誤會”、“傷勢”添上些許注腳,在腦海中補全成是“因愛生恨”、“為情所傷”。
隻不過他們小心打量著澹台千裡和江雲涯,還沒敢把這禍水引到祭酒身上。
“又有你什麼事?”江雲涯聽到眾人小聲說著閒話,頗為不滿道。他一個人就能把小師叔照顧得很好,來一個祭酒就足夠讓他萬分警醒了,還要旁插進彆人,更是多餘。
澹台千裡眯了眯眼,為這人的敵我不分感到一絲惱怒。
他不願仰頭看人,便起身道:“本尊……”
江雲涯見狀也站起身,便立時又比他高出半個身子。
明明以他們的修為,動起手來可以山崩地裂,卻還和兩個小孩兒似的較量身高,陸九思有些沒眼看。
好在澹台千裡沒再踩到椅子上去,隻仰頭道:“魔修渡海,是為一大劫,本尊雖非人族修士,亦休戚相關。依你的意思,便是要妖族置身事外了?”
按照江雲涯自個兒的想法,這事本就和他們沒什麼關係。如果不是心有顧忌,離不開陸九思身邊,他一個人就能把浮閻島上那些人殺個乾淨。
但他厭惡眼前的人,也看出對方有意引他說錯話,便抿唇沉默不語。
“我自己能行。”話說到這份上,陸九思不能再保持沉默,咬字清晰地開口申明。
江雲涯當即道:“那怎麼能行?”
澹台千裡道:“果真如此?”
奚指月沒急著表態,慢了一步才道:“如澹台兄所言,我不能須臾不離諸位身旁,若我不在,澹台兄亦有事在身……正遇上危急關頭,還是要靠諸位自己。”
“退一步說,我雖與諸位一同下山,可諸位若是時時刻刻想著此事,以為萬事有我做主,曆練的意義又在何處?”
奚指月緩緩道:“此次曆練前往薊北道,確實凶險萬分。學院三年一次的曆練,何次不凶險?”
他看向溫教習,道:“溫先生在學院度過了數十載寒暑,該清楚我所言非虛。”
“大人所言正是實情。”溫教習原已意態寥落地捧著經書在旁坐下了,這時打起點精神,回話道,“老朽記得上次曆練,甲乙兩舍弟子去了極西的昆侖,先是橫渡片羽不渡的瀾江,又跋涉過萬裡雪山,才堪堪看到昆侖山景。”
“再上一次,去的卻是看似平靜、實則凶險的南疆。閣下莫要誤會,老朽說的並非貴族,南疆那時正出了一隻凶獸,力能開山填海,境界幾乎可媲陸地神仙。那次曆練回來,老朽的課上少了足足有三分之一強的人,非死即傷……”
奚指月道:“我曾聽人說起,最凶險的曆練卻是溫先生還在乙舍求學時曾去過的那一次。”
他同溫教習說了這一席話,將眾弟子分散的注意力都引了回來。
連陸九思這樣把下山視作洪水猛獸的人,眼中也寫滿了好奇。昆侖與南疆,一極西,一極南,不是山高路遠便是妖獸橫行,在這兩地曆練已是凶險萬分,竟還有更凶險之處嗎?
眾人的視線都落在溫教習身上,目光是從前聽他上課從未有過的熱切。
溫教習歎了口氣,眾人便焦急三分。
溫教習又搖了搖頭,性急的人更想搖著他的肩膀問個究竟。
“那次……”溫教習歎道,“我與諸位師兄師姐決意渡過重洋,一探浮閻島。”
抽氣聲接連不斷地在教舍中響起。
他們這次不過是要與渡海而來的魔修打個照麵,就已有人心生怯意,畏畏縮縮,誰曾想到學院的前輩們竟然想著渡海而去,到那島上一探究竟。
浮閻島上的魔修何止千萬,其中更有修為深不可測,幾可媲美陸地神仙的存在。而他們當初不過是學院的年輕弟子,撐死了也就是個九品境界。
幾十人貿然登島,豈非如蚍蜉撼樹一般?
這是何等瘋狂,又是何等膽氣!
“後來如何呢?”陸九思好奇道。
溫教習道:“說是凶險,自然死了很多人。”
“甲舍十八人,回到山上的隻有兩人。其中一人修為儘費,形同廢人。”
當初甲舍最意氣風發的那些師兄,有的在驚濤中為護住眾人力竭而死,也有的為了替眾人探路,命喪魔修劍下。
如若他們不死,時至今日定然都是修真界中的一流人物,不說開宗立派,也能有一番時所矚目的成就。
但他們爭先恐後,心甘情願地隕落在了那次異想天開的曆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