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祭酒好魄力,叫本尊好不佩服。”
奚指月與陸九思交談時並未避開澹台千裡, 他在旁仰著一張天真稚氣的臉, 將兩人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這事兒是他挑起的。
是他暗示祭酒,這些魔修恐怕都是衝著對方來的, 要是對方在下山曆練時繼續和學院弟子待在一塊, 名為庇護, 實則會為那些學藝未精的少年帶來許多潛藏的威脅。
他這麼說便是想看看對方會怎麼做。
尤其是在這群將要下山的弟子當中,有個與他關係匪淺的陸九思……在這種情形下, 他會和眾人分道揚鑣, 獨自上路引開魔修嗎?還是告誡弟子, 暗中設伏, 來個將計就計呢?
澹台千裡對妖族尚且沒有幾分顧念,更不會關心這些弟子的死活。若是被魔修盯上的人換成他,他忖度著自己應當會將弟子都拋了出去,權當誘餌, 順藤摸瓜將幕後主使挖了出來, 揚灰挫骨。
如此最為乾脆利落。
當然這是他會做的事, 換作祭酒, 行事定然平和中正許多。
澹台千裡又試著將自己想作對方,揣測那又當如何行事。
可任他怎麼思索,也沒想到對方什麼也沒做, 隻找上了陸九思,讓那個性子懶散、好吃懶做的紈絝明日來同他修習陣法。
除了佩服,他一時之間竟找不到其他話可說。
“離下山還有十餘日, 九思天分出眾,若是勤加修習,也可再多熟悉三四陣法。”奚指月平靜道,“澹台兄也說了此行凶險,能多些護得自身周全的手段總是好的。”
澹台千裡隨口道:“祭酒真想保全他的性命,不如多備些靈丹妙藥、九品法器。”也比這十幾日修習陣法來得牢靠。
奚指月淡淡一笑。
澹台千裡見此情形,心道,不會罷?尋常修士自會考量這些事,到了一步陸仙的境界,他還想這些作甚?
“澹台兄此言不虛。”奚指月道,“我確是考慮過的。”
他難得多解釋了一句:“九品法器,我想贈他,他不願收。不過另有先生送了式盤,也差不離了。”
“靈丹妙藥,卻要答謝澹台兄高義,將茯神送與九思。”
澹台千裡聞言,沉默了許久,方幽幽道:“本尊以為,這種關頭,祭酒該不會為了小情小愛罔顧大局。”
魔修渡海是關乎修真界氣運的大事,各大宗門無一不密切關注,早做籌劃。
奚指月身為學院祭酒,更是當仁不讓,身肩無數重擔。
澹台千裡替他想了諸多應對手段,隻沒想到他不關心眾生氣運,甚至不掛心己身安危,卻是為了陸九思說今日疲了,想將明日見麵的時候推遲到卯時三刻而皺了皺眉頭。
“這不足為奇。”
奚指月沒有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但他知道自己之所以會察覺到微弱的不適,是因為原本掛在那處的玉牌被他親手送給了旁人。
這時胸前便空空蕩蕩,不留一物。
心間卻是充盈的,鮮活的,比起在山頂閉關,一坐便是數年的時節,要快活許多。
學院中教習敬他畏他,跟在身邊的小道童還懵懵懂懂,他素來也沒甚麼心事,即便有些想說的話,常常也一笑而過。
眼前的人看著雖是孩童模樣,卻是個能說上幾句話的友朋。奚指月笑了笑,好似一池春水被風吹起,轉瞬又平靜下來,道:“我雖修行了些時候,到底也還是個人。”
世人所喜,他不能免。
世人所苦,他亦苦之。
世間修士都儘沒到斷情絕性的境界,如何能徹底拋卻萬丈紅塵?
澹台千裡也道:“祭酒說得在理。”
奚指月道:“澹台兄較我為長,在世間行走的日子也遠比我長,這些事應當見得多,想得透了。”
“從未想過。”澹台千裡道,“有甚麼好想的?本尊一人自來自去,豈不比癡癡纏纏來得快活自在?”
他拍了拍手,似是不想再提這事,轉到奚指月身側,仰頭打量道:“那陸九思本尊也見過,對他的脾氣性情,天賦本事,本尊也略有所知……”
奚指月隻當沒看出他有意換了個話頭,仍是耐心道:“澹台兄想說的是?”
“世間婚嫁講究門當戶對,本尊以為,祭酒該找個更好的道侶。”澹台千裡道。
奚指月淡然問:“如何算作更好?”
澹台千裡隨口應道:“天賦總要與你相當,性情也要合乎你的喜好。”
奚指月道:“如此說來,他便是最好。”
正是學院弟子將要下山曆練的關鍵時節,兩人都雜物纏身,有得些許清閒光景已是難得,更不可能這般無休無止地談下去。不出多時,便有教習來到莫愁林中,觸動了奚指月布下的陣法。
“澹台兄請自便。”奚指月同他告辭,轉身與學院教習商討曆練事宜。
澹台千裡站在林中,望著兩人身影,托腮沉思,口中默念道:“最好?”
脾氣性情倒也罷了,隻要合了對方心意,也不容旁人置喙。
可天賦也與祭酒相當嗎?
是為了維護心上人隨口一說,還是他看走了眼?
澹台千裡越是想不明白,心中便越是歡喜。他在滿是落葉的庭前走了一遭,腳下本是那名被折磨至死的魔修的屍骨所在,卻沒有影響到他分毫。
那屍骨已經隨風而逝。
即便還在,在他眼中也如同螻蟻,不值一顧。
和祭酒一樣,他活的年歲雖則長了些,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卻沒幾個交心的。難得留得長些的,不是修為懸殊,便是勢不兩立,著實沒什麼好說的話。
難得遇上地位修為相當,能說上幾句話的人,他不必再多加遮掩。
祭酒同他說的多半是實話,他也一樣。
他無心男歡女愛,覺得孤身一人快活自在。
這是不假。
但在世間停留越久,便越少有快活自在的時候。真要回想起來,反倒是為了討還陸家欠他的債,來到這無想山上後,還曾真心實意地笑過幾回。
儘管多是幸災樂禍罷了。
澹台千裡又回身踱了一遭,對著空無一人的林間笑問:“最好……有多好?”
他知道麵前無人。
也不會有人回答他這個問題。
但總會有答案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