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二狗子把仇小刀領進東屋,悄聲地說:“老主任,我媳婦……我估摸著她正躺在東間房……憋著一肚子的火,我怕在火頭上,她萬一不聽您的,一準要衝出來跟我拚命,我暫時就躲在這東屋裡。這門裡麵沒有栓,您出去時從外麵把這門鎖給摁……摁上……”二狗子說著說著,竟不由得顫抖起來。
仇小刀沒作多想,笑著說:“瞧你這熊樣,怕媳婦怕成這樣……”邊說邊出了門,按照這小人小膽的小伎倆去做了。
仇小刀推門進了堂屋,站在東間房的門口,撩起藍底紅花的布簾子,伸頭往裡一看,先是一愣,接著便大喜過望而樂不可支了:二狗子的媳婦近乎赤裸地躺在床上,那單薄的衣褲不知是自己還是彆人早給脫下了,上身隻戴著跟皮膚差不多顏色的胸罩,下身隻剩大紅的三角褲衩——已經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這人世間,居然就有這樣的男人!
然而,不管是什麼樣的男人,他終究還是個人。二狗子剛才說著說著不由自主地顫抖,便證明了他的靈魂深處或多或少還殘存著人的尊嚴,儘管人性已經被扭曲得變了形。接下來,自仇小刀出了東屋起,二狗子便在特彆的時光中煎熬著了。他先是用手捂著兩隻耳朵,將身子蜷縮進灶台邊的亂草裡。當他勾著頭無意中發現身旁的破筐裡漏出一片舊棉胎時,便扯了一縷,然後撕開塞進了兩個耳眼裡——他害怕聽到堂屋裡傳出來的聲音——自然是男人的了。再接下來,他為了克製自己不去想堂屋床上的人和事而轉移自己的思路,他伸出五個指頭,一個一個地數起數來……他數數的節奏與鐘表的秒針走動的節奏基本吻合。他開始數的時候,數著數著那腦子不由得走了神——滑溜到堂屋的床上去了……他用手狠狠地擰了一下自己,又在心裡罵自己:“沒出息的東西!”
這人世間,幾乎在每一時間段,總有人在快活地儘興享受著每一分甚至每一秒;也總有人在痛苦的每一分每一秒裡,或煎熬著,或掙紮著,或等待著,或期盼著;也有人在既不痛苦也不快活的平常中平常著;還有人已經麻木了,麻木了光陰麻木了人生,不過問今朝是何年自己為何物。
二狗子在近乎麻木的狀態中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扳著數著,偶爾又側起耳朵聽聽,接著又數下去。每從一數到一百,就折一根草莖放進敞著的衣襟裡。直到他懷裡的那火柴梗似的草莖已經有了——他自己並不知道多少,院門忽然響動了,緊接著傳來老狗日的一聲咳嗽……
仇小刀出了院子,忍不住“嘻嘻”地竊笑。他邊走邊想著二狗子撒的謊以及進門後的每一個細節,不由得喜歡上這條善解人意的“狗”了:“嘿,這狗東西,想不到還有幾分猴機靈——隻有他才能想得出也才能做得出。他娘的,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有權——能使“狗”推媳婦。權這東西,實在是太好了。你手裡攥著它,就像握著個神葫蘆,你想什麼就來什麼;甚至你沒想到的,已有人早替你想好了,而且還陪著笑臉送上門;或者求爺爺似地求著你去享用。真是好極了,妙透了,就是神仙也沒這麼快活!”
二狗子事前確實苦苦動過一番心思。
二狗子前一天聽了仇小刀的一番話之後,當想到自己的媳婦時頗有些為難了:“自己已半真半假地試過好幾次了……看來,要把她的思想說通,是不可能的了。”二狗子覺得自己的媳婦是好媳婦,可又覺得不是好媳婦:“她要是像一枝花那樣,做丈夫的既……又省下多少閒心。可她怎麼就死心眼兒呢?”
“罷了!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舍不得媳婦上不了……!”
為了實現爭口人氣的“崇高”理想,為了最終滿足那“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勃勃野心,誰也沒把他當塊料的二狗子決定鋌而走險,乾一件彆人也許想都沒想過,他自己覺得是“了不起”的大事兒——先把“生米”做成“熟飯”,然後再……
接下來,二狗子想到了前些日子自己連著幾夜睡不好覺,後來去大隊衛生室——自己吃剩下的兩顆小小的白白的藥片了。他本想安排在晚上,可老狗日的時常晚上去彆人家喝酒……
午飯後,二狗子在去仇小刀家之前,他本想院門不上鎖,讓仇小刀一個人來……“可那狗日的沒進門之前或進了門之後,左鄰右舍的女人們要是來找杏花兒扯閒話……”二狗子又在往後麵想:“自己領著狗日的進了院子,自己再找借口退出去也不行,那樣那花狐狸會誤解為自己設圈套陷害他;自己躲在東屋裡如果不讓他親手鎖了門,他也還是不會……”
仇小刀走後,二狗子吭哧吭哧地將一邊的門軸搬離了門窩兒,然後側著身子擠了出來。他進了堂屋東房看了看,杏花還迷迷糊糊地半醒半睡著,手和腳偶爾動一下。二狗子鎖了門,離開了家,直到天擦黑時才轉回來。他站在房門口先聽了聽,沒有一點兒動靜,以為媳婦還沒有醒過來,撩起簾子一看,不由得慌了神:自己先前搭在媳婦身上的被單兒還有床頭的衣服全亂七八糟地落在了床邊的地上,她正閉著眼直挺挺地躺著——近乎死了一般。二狗子急撲了過去,“杏花……杏花……杏花啊……”可不管怎麼喊叫怎麼推拉,杏花都沒什麼反應,整個身子像失了知覺似地癱軟了,隻有那眼角的淚水止不住地流淌著。
一向活脫好動嘻嘻鬨鬨的杏花,氣昏了,急傻了。
二狗子急得哭了起來:“杏花……杏花啊,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真就成了一條狗啦,你罵我吧,打我吧,拿刀砍了我殺了我吧。我也是給逼急了啊,我馱著狗遊走……實在是冤死我啦屈死我啦。老老少少都不拿我當人,連我的大姨哥也沒眼看我了呀。我也是想爭口氣,活得像個人樣兒,讓人仰著臉高看我幾分呀。杏花,你就原諒我這一回吧,你要是原諒我,我從今往後,我給你做牛做馬,你讓我做你兒子我也心甘情願啦。你要是不原諒我,我也不活了啦……”
二狗子已經哭到這份上了,杏花還是沒有回應。
二狗子真的急傻了眼,他止了聲,出了屋。不一會,又進了屋——手裡攥著個農藥瓶子,站在了床邊:“杏花,我再問你一句,你要能原諒我這一回,你就開口罵我,或爬起來打我;你要是不能原諒……我……我就死在你的麵前,我用這條狗命,向你賠罪啦……”
可杏花還是緊閉著眼,連嘴唇也沒動一下。
二狗子麵朝著床上的杏花,“撲通”跪下了,接著擰開了瓶蓋,一仰臉,咕嘟咕嘟地喝下了農藥……
杏花本以為二狗子隻是嚇唬嚇唬她,因為夫妻間這樣的“把戲”已不是頭一回了。可一睜眼……杏花急翻身下床,奪下藥瓶子,可已經晚了——大半瓶農藥隻剩下一大口了……
杏花抱著二狗子,邊哭邊喊“救命”。二狗子一把捂住了杏花的嘴:“不能喊,讓人笑話。杏花,你要真想救我,快去弄肥皂水,快……肥皂水……我真的不想死啊……”
二狗子喝下了肥皂水,又吐出了水和飯菜,折騰到半夜,總算有驚無險——幸好他喝下的不是劇毒農藥,隻是害了胃,並未傷著二狗子自己說的“狗命兒”。
夫妻倆抱頭大哭了一場。
接下來,這對讓人哭笑不得的夫妻,又上演了一幕更讓人哭笑不得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