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抓著娘的手向下動了一下。
“噢……那你快回去睡吧,天不早了,估摸著還有個把時辰天就要亮了……”
娘聽說喜子來過了,心裡掠過一絲欣慰:“這一對小鴛鴦,還真棒打不散哩……唉,這種時候,閨女就像一隻受了重傷的小鳥兒,她多麼需要一個能溫暖著她的小巢啊,可是娘做不到了啊,她說話自己聽不到了,她那臉上的心思娘也看不到啦。有個心上人跟他說說話,為她拿拿主意,摟著她親熱親熱,她那小心兒不說怎麼快活了,起碼該溫暖得多啦。唉,這一對兒是有緣無份啦,終究……”儘管這樣,娘還是想:“既然閨女喜歡上他,那就讓他喜歡吧,喜歡到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吧。也許隻有這樣,閨女那滴血的心,才能好受一些。唉,喜子這孩子,閨女都這樣了……他還不嫌不棄,難找哩,也許這就是緣吧……”於是,自打暴雨之夜的第二天過後,娘倒夜夜盼著喜子來哩。可真的來了呢,她的心又懸了起來,生怕被人上了眼;如果不來,她心裡頭卻又沒了底:不知又生出什麼變故了,閨女心裡可難受著哩。就這樣,娘每天都在刀口上煎熬著時光——不是因為自己,而是為著女兒啊。
娘想著想著,忽然對梅子剛才的話有些懷疑了:“拉肚子……穿著衣褲……?不對!這又不是白日裡,用不著出門去茅廁的呀——那屋裡就放著桶……
“喜子來過——走了——她還穿著緊衣緊褲——莫非她在等他?他是不是回家了或是到彆的什麼地方,去拿什麼東西或做什麼急著要做的事,然後再回來……?莫非他倆要——要一起走?……”
娘想著想著不禁有些驚慌了。可又一想:“梅子可不像彆的人家的閨女那樣冒失,如果她真的跟喜子一起出走,那她一定不會瞞著娘——她一定會帶著娘一起走。既然閨女一時瞞著自己,那就一定有瞞的道理,她也許是不讓娘為她分擔憂愁或是驚怕吧……
“要真的是喜子帶著梅子,偷偷地逃離被老魔鬼霸占著的這片天地,那倒是娘巴不得的呢。一來,梅子跟喜子這對有情有義的小人兒,不再做賊似的——終於可以整天整天地廝守在了一起,再也不分開了;二來,他們兩個興許能跑到一個沒有階級鬥爭的地方落下腳,隱姓埋名……那才真地做回了人,找著了幸福,相親相愛,快快樂樂地活著,一直活到白了頭……”
可當娘想著才剛十八歲的閨女,忽然間就要離開了娘的時候,娘的眼淚忽地就撲簌簌地滾落了下來:“閨女,你是娘的心尖兒呀,娘實在是舍不得你就這麼說走就走了啦……”
今天大清早,還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的梅子,忽然從大隊部的大喇叭裡聽到今天又要開批判會了,她不假思索地便把夜裡的犬吠與今天的批判會連到了一起:“是不是夜裡雙喜被抓住了,今天就批判他了?”直到早飯過後大喇叭裡傳來周部長講話,梅子的疑慮和猜想才得到了證實。她除了無助而無望的痛哭,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對今天開批判會一無所知的娘,在吃午飯的時候,她想著夜裡想過的心思,又一次試探著問梅子:“閨女,娘想來想去,還是想托媒婆給你找個婆家,早一點嫁出去。唉,你的兩個姐姐都沒這個娘家啦,快兩年了也不回來看看。哎,離得太遠了,要是三五十裡,我就到她們家去走走,讓她們給你找一個,那才底實呢……”
梅子一手悄悄地抹了淚,一手抓過母親的手往自己的胸口摸了摸,然後向下一按,接著左右擺了擺,又左右擺了擺……
娘似乎半明半白了:“娘,我已有心上人了,我已做下決定了,再不找彆的男人了,再不找……”娘也就不再說什麼了。但她總隱隱地覺著要發生什麼事了。
晚飯過後,梅子將娘扶到床上,想讓她躺下,可娘一把抓住梅子,說:“閨女,拿個凳子來,坐在娘的跟前,娘要給你梳梳頭,一晃十來年了,娘……”
梅子聽了一愣:“該早上梳頭啊,這都要睡覺了,還梳什麼頭呢?……”可梅子忽又意識到,娘心裡一定藏著複雜的心事,她不忍再傷娘的心,於是便依順了。
娘一隻手攥著梅子的辮根,一隻手輕輕地從腦門向後緩緩地一縷一縷地撫摸著。。摸到右耳根的時候,娘忽然想起來了:“閨女右耳朵的耳根後麵,長著一顆豆粒大的黑痣。這顆黑痣現在是變大了呢,還是變小了,還是沒有了呢?唉,自己眼睛能看到的時候,怎麼就沒有想著像現在這樣子,一邊輕輕柔柔地撫摸著,一邊仔仔細細地好好兒看看呢?……”娘心裡一酸,淚水又無聲地滴落了下來。
娘拿起了梳子,一綹一綹兒緩緩地梳理起來,眼前不由浮現出閨女往日的身影:“這大辮子黑黑的,粗粗的,又長長的垂到屁股上。閨女走動的時候;笑得前仰後合的時候;在勞作中這辮子垂到胸前,她微直了腰,用手捏著辮稍兒向後一甩的時候;這辮子映著腰身,這腰身又襯著辮子,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鮮活哩。可……可……這花兒一般的閨女……娘沒能……”娘想著想著,那攥著辮子的手禁不住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