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可以吃豬排飯,海雲不行。”13號雙手環在胸前,殘忍地搖了搖頭,“即使不算懲罰的部分,你近期個性治療的次數也已經達到上限了,隻能通過身體機能自然恢複。在這期間,海鮮、辛辣和油炸食品都是禁止的。”
聞言,赤穀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一件事。
“13號老師……今天是星期幾?”
“周一。”13號長長地歎息一聲,身上的威嚴像是漏了氣,變回了以往溫和的樣子,“這裡是ICU病房,你昏迷了整整三天。”
“這一次,你失去了超過兩品脫的血,你的心跳一度失去工作,你的右肩差點就再也用不了了。”他看著她——赤穀沒辦法看到他的表情,但她能體會到自己的老師此刻是多麼難過,“海雲,下次你還想再失去些什麼呢?”
“我……”赤穀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但半個字都沒辦法從喉嚨裡摳出來。最終她隻能低下頭,避開那道沉重的視線,讓一切終結於沉默。
他們誰都沒有再說話——而在同一時刻,他們都想安慰對方,好讓他/她不再那麼難受,可他們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時間的砂礫不斷落下,指針在無儘的緘默中慢慢向前推進。
當赤穀以為自己的感官即將在這無聲中被磨滅,開始有點難以呼吸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海雲?”
赤穀海雲渾身都控製不住地顫抖了一下,她僵硬地看向門口——她的母親赤穀引子正站在那裡。
兩人的視線在滿是消毒水味的病房裡交彙。
她們離得並不遠,但赤穀還是覺得這一幕來得太遲了,好像相隔了好幾十個光年,她們才再度在生與死的交際處重逢。
當對方向她走來時,她覺得那種距離感更強烈了——並不是因為短暫分彆後的疏離,隻是一種遲來的恐懼,當她看到母親眼角細紋裡藏著的那些哀慟,看到她被擔憂和疲勞折磨得愈發憔悴的麵龐,她甚至不敢想象那段時間對方是怎麼熬過來的……
而她差一點——隻差那麼一點就要離開她了。
對赤穀海雲而言,眼前的這一幕有著很強烈的既視感。
那是在兩年前的一個早晨,她睜開眼睛,當時母親引子就坐在她的病床旁邊,身體靠在椅背上,就這麼睡了過去,
那個椅子坐起來並不舒服。
她靜靜地注視著自己的母親,看著她睫毛下深深的黑眼圈和淩亂的頭發,看著她臉上許多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年齡的女人臉上的紋路——仔細回想一下的話,好像也沒什麼特彆的緣由,隻是突然感覺自己從一個冗長的噩夢裡醒了過來。
從那天起,她在心裡默默承諾,絕不會在全世界都沐浴在幸福的暖陽下時,將那些愛著自己的人留在無望的深淵裡……可她卻一次又一次地違背著自己的誓言。
老師說的沒錯,她是一個總喜歡食言的撒謊精。
13號朝赤穀引子點了點頭,他們並沒有對話,所有的交流都在細微的表情和行動中達成一致。
離開病房的時候,13號體貼地關上了門。
門鎖哢塔一聲扣響,在這個封閉的空間內,終於隻剩下了兩個體內流著同樣血液的人。
赤穀海雲緊張極了,她能聽到自己瘋狂加速的心跳,儘管窗外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雨,但那個聲音還是大得嚇人,有那麼一會兒,她還以為心臟會這麼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轉瞬之間,她在心裡準備了很多,從臉上笑容的弧度到說話時的語氣,乃至於如果母親哭泣的話她該如何道歉,如何抱著她的肩膀細聲安慰她……
“媽媽,我……”
然而,當她聽到一聲抽噎的時候——她知道自己徹底失敗了。
她試著牽起嘴角露出一個微笑,卻隻感覺到下顎因過分緊繃而輕微顫動著,感覺到某種像是冷掉的咖啡從喉嚨裡流過的苦澀……她還感覺到眼前的場景如同過度曝光一樣逐漸模糊,母親的臉籠罩在一層薄薄的水霧裡,冰涼的液體順著臉頰滑落下來,滴在她的手背上。
彆哭,彆哭啊,赤穀海雲……
你難道什麼都不明白嗎?你知道你一意孤行的夢想給她帶來了多少傷害嗎?你為什麼總是像這樣長不大?彆哭了,求你彆哭了……
她從來沒有覺得這麼糟糕過,也從來沒有這麼恨過自己,她掙紮著張開嘴想把話繼續說下去,可從肺裡擠出來的卻隻有沙啞的啜泣聲。
她聽到母親唇邊溢出的長歎——此刻她多麼希望對方能狠狠地罵自己一頓啊,哪怕隻是重複過無數次的那點埋怨都可以……
可赤穀引子卻隻是走了過來,輕輕地抱住了她。
“沒事了,海雲。”她一下一下地拍著女兒的背,跟很久以前她哄著她睡覺時那樣,混合著窗外細碎的雨聲,像是在唱一支古老的搖籃曲,“彆害怕,你已經回來了……”
那種情緒崩潰決堤的感覺再次襲湧上來。
她在那個差點決定當場引爆炸/藥和怪物們同歸於儘的時候感受到過,還天真地以為一次有所準備的預演會讓自己現在表現得更加穩重……但事實告訴她,那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開始,這次它們來得更快,更加猛烈,就好像暴風雨日洶洶襲來的海嘯,倏地就沒過了她的頭頂。
她可以對所有人都表現出毫無畏懼的樣子,如果這樣可以為陷入絕境的人們帶來力量,那她就會這麼做——然而她真的毫無畏懼嗎?那時加快的呼吸是什麼?不停顫抖的雙手是什麼?當她從樓梯上滾落下來,拇指按上遙控器的按鈕時,她眼角落下的淚水又是什麼?
她可以假裝對那些視而不見……可當赤穀引子就這麼站在眼前時,她意識到她終於無法再欺騙自己了。
在災難毫無預兆地降臨時,她和所有人一樣都感到惶恐和不安,和所有人一樣都衣不蔽體地暴露在凜冬到來後的寒風中。當她在狂風驟雨的大海中流浪時,她是多麼的想念自己的港灣啊,她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為代價,隻為最後再回到那裡一次,哪怕隻有短短幾秒也好。
赤穀海雲緊緊抓住了母親的衣擺,一瞬間忘記了英雄海兔,忘記了英雄預備役,忘記了所有壓在她肩頭讓她喘不過氣的東西,隻是像所有15歲的女孩一樣,在母親的懷抱裡嚎啕大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