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姑娘。”
她含笑看著唐靜閒,“九姑娘馬上要出閣了,我彆無長處,想給她做兩件繡品做添妝。聽說表姑娘女工極好,可否幫我看看?”
唐靜閒怔了怔。
府裡有繡娘,姑娘們也不乏擅長女工的,莊姨娘為何找她一個剛寄居府中不久的外人?她想起這兩個月來聽到的一些傳言,莊姨娘雖是國公爺的妾室,卻並不受寵,膝下又無兒女。不過是借了老夫人的光,得以在這府中有棲身之地罷了。不像主子,更似一個寄居在此的客人。
這麼一想,唐靜閒就明白了。興許莊姨娘覺得自己和她同病相憐,所以有意示好。
她微微一笑,“莊姨謬讚了。來府上這麼久,還未登門拜訪過,是靜閒失禮。若莊姨不棄,今日靜閒便叨擾一回。”
莊姨娘笑著拉過她的手,放在手心裡拍了拍。
“我一個人住著有時也寂寞,你肯來陪陪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哪有什麼叨擾不叨擾的?走吧。”
“嗯。”
兩人結伴而行,來到莊姨娘獨居的小樓。
唐靜閒從跨進院子後就發現了,莊姨娘住的這小樓,看著不大,布局卻很是清雅精致,還有一個小回廊,廊下種了些花草,清風裡散發出淡淡花香,沁人心脾。踏進屋子,裡麵一應擺設俱全,器皿用具比她屋子裡的還好。這哪裡是不受寵的妾室有的待遇?
“表姑娘,坐。”
莊姨娘招呼她坐下,又命人上了茶。茶是君山銀針,泡茶的水是露水,茶香繚繞,清香撲鼻。
唐靜閒目光掠過那一套琉璃茶盞,以及上好紅木桌椅,背後牆上掛的那副山水畫,乃前朝大儒名家所著,左下角還蓋有私印。這樣的畫作,常人見都未必能見到,莊姨娘卻就這麼堂而皇之的掛在廳堂中。
將她的神色儘收眼底,莊姨娘道:“表姑娘懂畫?”
唐靜閒收回目光,謙虛笑道:“並不精通,隻是略懂。這山水畫,山峰巍峨,直上雲霄,海水綿淼,意境深遠,筆鋒紮實,應是名師所著。”
“表姑娘好眼光。”
莊姨娘笑著誇讚,“這是前朝鴻儒崔大師的親筆畫。夫人偶然所得,知我喜愛筆墨,差人送過來的。”
唐靜閒麵色微驚。
莊姨娘仿佛沒看到她的驚色,輕輕歎了一聲,“不瞞表姑娘,其實我也是家道中落,無親無故,得蒙老太君寬慈收留,讓我在這國公府有一席之地。夫人寬厚親和,待我如姐妹,我很感激,也發過誓,要報答夫人的恩情。夫人膝下二子二女,大姑娘和六姑娘已經出嫁,九公子還未成年,三公子妻兒雙全,恩愛和睦。如果有人意圖傷害或者破壞這一切,我必第一個不容。”
唐靜閒渾身一震,下意識抬頭,對上莊姨娘的目光。她素來是溫和的,此時目光裡卻含了幾分淩厲之色,仿佛洞穿一切。
唐靜閒莫名心慌,忙低下頭。
“莊姨為何與我說這些?”
莊姨娘不答,而是不緊不慢的飲茶,空氣裡有種蠢蠢欲動的因子,像是埋在冰山下的火種,頃刻便要爆發。
唐靜閒覺得窒息,心中不安和煩躁逐漸擴大,正欲起身告辭,莊姨娘終於開口了,“表姑娘很聰明,知道賣乖示弱博得老太君同情憐惜。又肯屈尊日日伺候老太君,得了老太君的寵愛和在這府裡的地位。”
她看一眼唐靜閒微白的臉,語氣更加漫不經心,“同是天涯淪落人,其實我理解你的做法。寄人籬下,的確該有寄人籬下的姿態和自覺。可惜,你卻又不夠聰明。”
莊姨娘臉上笑著,眼神卻冷如冰雪。
“你一貫就是柔弱小意怯懦寡言的模樣,老太君先入為主覺得你孤苦無依甚是可憐,又溫柔懂事善解人意,所以才對你百般寵愛。你騙得了老太君,卻騙不過我。”
“莊姨此話何意--”
“我還沒說完。”
莊姨娘語氣輕飄飄的,卻瞬間壓製住唐靜閒猛然爆發的氣勢。
“剛才我說了,你的確聰明,卻也不夠聰明。三少夫人和三郎相識於微末,她發明了溫房蔬菜,人工造冰術,縫紉機,未出閣前就得陛下親封縣主。十四歲與三郎定親,十六入府。當年北狄來犯,三郎隨軍出征,她也隨同前往北地。回京後,三郎又為她請封了誥命。她過門三年,生有一子,兩人夫妻情深,恩愛深篤。她孝順公婆,侍奉老太君如親長。府中幾個媳婦,老太君最喜歡她。而你,不過入府兩個月,以為在老太君跟前得了臉,竟敢在老太君跟前挑撥離間搬弄是非--”
她目光陡然銳利,喝道:“誰給你的自信?”
隨著她一連串的講訴,唐靜閒早已心神大亂,被她這麼一喝,更是如胸中雷鳴,嚇得險些跌坐在地。手一慌,打翻了案幾上的茶杯。
她臉色慘白,即便極力掩飾,也藏不住的慌亂和被戳穿的心虛憤怒。
莊姨娘冷笑,“老太君若知道你所有的乖巧孝順都是假的,隻不過利用她的心善寬慈,不知該有多心寒。”
麵對莊姨娘輕蔑的剖心諷刺,唐靜閒根本啞口無言。她到底還是太嫩了,空有幾分心機,卻還做不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在莊姨娘這等曆經大風大浪,在後宅裡呆了半輩子的女人,所有的狡辯申訴都不過是蒼白而無力的笑話。
“你打聽了不少關於三少夫人的事吧?比如她出身平民,比如她父親隻是個秀才。你是不是以為,她不過是靠著容色才得了三郎的寵愛?”
唐靜閒臉色又紅又白,衣擺已被她揪得皺巴巴看不出上麵的花紋。
莊姨娘嗤笑一聲,“你自覺出身比她好,也有幾分姿色。她都能做世子夫人,你覺得你也可以。你去褚玉苑,想見的到底是三少夫人,還是三郎,自己心裡清楚。”
唐靜閒臉色漲紅,忍不住道:“我自問從未得罪過莊姨,您為何今日如此疾言厲色咄咄逼人?縱然我有什麼行差踏錯,上有老太君和姨母教導,怎麼也輪不到您一個姨娘來對我逼問斥責…”
莊姨娘又是一聲嗤笑。
“我在這府中將近二十年。你覺得,老太君和夫人是信你還是信我?我若將你那些齷齪肮臟的心思告訴她們,你覺得你會有什麼下場?”
唐靜閒臉色大變。
莊姨娘又抿了口茶,“表姑娘。你身世坎坷,命途多舛,著實可憐,我也很同情你。但是,這不是你傷害索取他人所得的理由。你興許覺得我跟你一樣,同樣的寄人籬下,應該與你感同身受甚至幫你。誠然,如果你安分,老老實實的等著夫人給你議親待嫁,便是看你我有相同經曆的份兒上,我也會多憐你一二。可若你心術不正,妄圖作亂,就彆怪我無情。”
唐靜閒咬著唇,與她目光對視,忽然冷靜下來,笑了聲。
“莊姨,你說一個女人活在這世上,所求的是什麼?我父母雙亡,如無根浮漂,好容易有了寄居之地,為何不牢牢抓住?正如您,不也是靠著老太君,才得以在這府中享受富貴恩榮?我還年輕,十四年華,應有更好的前程,不是嗎?是,我是孤兒,我出身也不顯,可老天爺讓我活在這世上,並且讓我有所倚仗,便等同於給我第二次選擇。難道我連爭取自己幸福的資格,都沒有嗎?”
“不要在我麵前說你那一套謬論。”
莊姨娘不為所動,“我是享了國公府的富貴恩榮,所以我感激在心,從不敢僭越。可你呢,你在想什麼?三郎賑災回京途中見你狼狽,將你帶回府中,夫人收留你,一應吃穿都按照府中嫡姑娘的規格,讓你有了錦衣玉食穿金戴銀,仆從伺候。可你是怎麼報答的?你在老太君麵前賣乖討巧,暗指三少夫人行商微賤,還告狀,暗示三少夫人對你照顧不周,想借老太君的手教訓三夫人。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她目光再次轉為淩厲,對上唐靜閒慌亂的眼,語氣不高卻冰冷至極,“看你年幼,又曆經大變,確然可憐。一時糊塗做了什麼錯事,也未得逞,我不曾揭穿你。希望你謹記教訓,好好的在府裡帶著,安安分分的學規矩,等著夫人給你安排婚事。你還年輕,大好年華,彆因一時糊塗而毀了終身。若是再讓我知道你有什麼不軌之舉,休怪我不客氣。”
最後這句話,如同冰窖裡滾過,化作冰刀子,直直插入唐靜閒心口,令她刹那臉色慘白。
莊姨娘將杯中最後一口茶飲儘,語氣也似被那茶淡去了火藥味,變得安靜祥和,一如素日裡的模樣。
“給人做妾,永遠抬不起頭來。”她目光深深,帶著警告和勸誡,“你年輕不懂事,貪慕榮華,我可以理解。但,適可而止。夫人是寬厚之人,隻要你本本分分的,她定會給你擇一門良緣,日後國公府也可作為你的娘家,一生富貴安榮,切莫因一時的貪婪不平給斷送。”
“我言儘於此,你好自為之。”
“采兒,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