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相處,日久生情,直至談婚論嫁的地步。
二夫人記發現了兩人的私情,卻是大發雷霆。她不是瞧不起宗煥,但宗煥當時剛做了禁軍,尚未立功,幾乎是一無所有。說句難聽的,女兒若嫁過去,連個安居的宅子都沒有,難道還要讓女兒用嫁妝來養宗煥麼?她舍不得女兒受這樣的委屈,宗煥的自尊心也不接受。
宗煥是個有上進心的,但要熬出頭,得多久?自己的女兒自小金尊玉貴的養著,怎能低嫁至此?她不同意,當即就給十四歲的陸少穎議親。
陸少穎為此頭一次和母親爆發了激烈的爭執。
宗煥那時已搬出了陸府,她偷偷跑出去找他,被抓回來兩次。二夫人還是顧念著故人之誼,雖對宗煥有不滿,倒也未曾打擊報複。
陸少穎卻是個執拗的性子,再加上年少輕狂,一入情網不可自拔,說什麼都不願另嫁他人。
年底前,二夫人終於給她敲定了婚事。
她吵鬨無果,舉劍將屋子裡的東西砍了個七零八碎,被二夫人關了禁足,她安靜了一段時間。就在二夫人以為女兒終於想通了,等著安心出嫁的時候,她卻再次偷跑出府。這次就不止是和宗煥私會了,而是要和他私奔。
季菀聽到這裡,也震驚的瞪大眼睛。
如果說陸非瀾隻是特立獨行,那這位三姑奶奶的行為,就真的是驚世駭俗了。
正所謂,娶者為妻,奔者為妾。
陸少穎當真是被愛情衝昏了頭腦,不顧一切。甚至連自己的父母家族,也都不管了。
“後來呢?”
陸非離目光沉靜,思緒卻已漸漸飄遠,“當時正過了元宵,我回京不久,應酬許多。那天晚上正要出門,剛好碰見她的丫鬟。這麼大的事,她不敢輕易稟明二叔二嬸,怕三妹遭到責罰。而大哥二哥剛好又不在,她就隻能來求我。我聽說此事,立即策馬去追。當時天色已晚,城門即將下鑰。若不在他們出城之時見他們阻攔,一旦城門關閉,就隻能第二天才能打開。那時候,就完了。我追了三條街,終於在距城門不到百米的時候,追上了他們。”
他目光中,倒映出那年雪夜長街之上,黑袍少年策馬長鞭,攔在一輛樸素簡單的馬車之前。
大雪份份而下,落在少年眉間耳鬢,添了風霜。而他的目光,比這夜的雪霜更冷。
車夫一勒韁繩,滿臉無措。
車簾掀開,宗煥走了出來。十七歲的宗煥,容貌尚且有些青澀,但性格少年老成,素來沉穩內斂。他看著陸非離,喚了聲兄長。
陸非離則冷笑,“受之有愧。”
宗煥臉色微變。
陸少穎已忍不住掀開簾子,探出了頭。
十五歲的陸少穎容貌美麗,褪去了錦繡華服,披一件淺色大氅,少了幾分冷豔,多了些婉約清麗。
“三哥。”
陸非離冷著臉,“跟我回去!”
“不。”
陸少穎雖有些怕他,卻還是堅持,“我和自修已私定終身,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你若非要阻攔,就將我的屍體帶回去。”
她悠的從袖中拿出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仰頭道:“告訴我爹娘,少穎不孝,隻好來生再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
匕首一出,陸非離和宗煥臉色均是一變。前者怒,後者憂。
“宗煥!”
陸非離目中冷怒交加,一字一句道:“二叔二嬸憐你孤苦,收養於你,對你視如己出,為你謀求前程,可謂恩重如山,你便是這麼報答他們的?”
誅心之言。
宗煥立時臉白如雪,手指緊握,骨節泛白。
陸少穎搶道:“三哥無需遷怒,是我逼著他帶我走的。”她深知這位長兄的性子,說一不二,求情是沒用的。都到這個地步了,早已不能回頭,她索性豁出去了記,道:“當初長姐可以打擂台選夫,為何我就不能嫁自己所愛之人?就連三哥你,也不願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子,為何就不能將心比心為我想一想?我知道,娘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照相。但我和自修相識多年,情比金堅,讓我再嫁他人,恕我不能從命。”
宗煥看向她,目光裡湧動著深厚情誼。
將兩人的眉目傳情看在眼裡,陸非離怒極反笑,“好,你自立,你特立獨行,你翅膀硬了。為了你所謂的情愛,便要拋棄生你養你的父母,拋棄疼你護你的兄長,拋棄自幼寵你的祖母,乃至拋棄整個家族,對嗎?”
靈魂的拷問!
陸少穎麵色一白,觸動著唇瓣,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世子若有怒火,大可衝我來--”
宗煥低沉開口,卻被陸非離陡然截斷,“你算什麼東西?”
這些年,宗煥雖是寄住在陸家,但有二夫人的關照,再加上陸家男兒們大多磊落正直,未曾輕看於他。安國公夫人禦下有術,底下的人也不敢輕慢他。他年少便做了禁軍,長輩們對他也是讚不絕口。這是頭一次,聽到這般近乎刻薄的辱罵。還是出自素來脾性溫和,鮮少動怒的陸非離之口。
宗煥渾身一僵,陸少穎見不得心上人受辱,神情也有幾分薄怒。
“三哥…”
“你給我閉嘴!”
陸非離才不會顧及宗煥的什麼自尊心。陸少穎年少不懂事,做下這等荒唐的事,宗煥一個大男人,不阻攔也就罷了,居然也跟著一起胡鬨。這一走,陸少穎這一輩子就毀了。他現在看宗煥哪兒都不順眼,說話自然也不客氣。
陸少穎沒見過他這般震怒的模樣,當即被鎮住。
陸非離目光沉沉,甚有壓迫的看著兩人。
“你執意要走,我想攔也攔不住。但是我希望你想清楚--”他一字一句道:“陸家的子孫,自小就熟背家訓。你當知道,今日你若踏出這道城門,就不再是陸家的女兒。父親會將你從族譜除名,二叔二嬸會忘記有你這個女兒,大哥也會忘記你這個妹妹,祖母也不會再認你,府中的所有兄弟姐妹,都會以你為恥。”
說到一半的時候,陸少穎便開始顫抖。
“三哥,彆說了…”
陸非離卻繼續厲聲道:“你不會有戶籍,沒有親長,沒有朋友。你想跟他在一起,都隻能做妾!將來你的孩子隻能是庶出。而一個來曆不明的母親,也會影響他們的前程。所以,你身邊這個男人,他便是再對你情深義重,也會娶妻。你是名門閨秀,望族嫡女,本應有錦繡前程,一生榮華。可你一旦跟他走,就隻能一生活在他人陰影下,連自己的孩子,都隻能認他人為母。”
“三哥…”
陸非離恍若未聞,“還有他,你身邊這個男人。他不是普通人,不是平民百姓,他已入職禁軍。今日一旦離去,便會獲罪,你們逃到哪兒,哪裡就有追兵。隻能隱姓埋名,四處逃命。那時候,你們該如何生存?去鄉村陋巷,種地砍柴?還是打獵織布?他從小習武,勵誌要征戰沙場,有錦繡前程。卻因為你,或許一生不得誌,你敢保證他日後就不會怨恨你?”
“彆說了…”
陸少穎崩潰的哭出聲來,匕首從手中掉落。她顫抖著肩,滿是淚光的眼中含著一抹怨恨。
陸非離高踞馬上,沒前進一步,也沒退後,目光依舊冷漠。
宗煥中途本想說什麼,此時也是麵色慘白如雪,他不敢去看陸少穎,甚至連反駁陸非離的話,都說不出口。他清楚,哪怕他對陸少穎矢誌不渝,但現實的壓力,會源源不斷的向他們湧來。他不怕吃苦不怕受罪不怕被連累,卻怕自己在那樣顛沛流離的逃亡中,消磨了鬥誌,反倒成為陸少穎的負累。
年少記熱血,一槍癡情,熾熱而執著。然而終究不得不向現實低頭。
陸少穎鬆開匕首的那一刻,便意味著這場私奔無疾而終。
陸非離將陸少穎帶了回去,直接丟進祠堂,丟在陸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冷聲道:“好好跪著,直到你明白,自己錯在哪兒。”
他出去追陸少穎和宗煥的時候,二夫人也發現了女兒已不在府中,一番審問,自然明白了前因後果。二老爺也沒想到女兒會這麼大膽,麵對滿臉寒霜將女兒丟儘祠堂罰跪的侄兒,終究也沒說一個字。
陸少穎在祠堂裡跪了兩天兩夜,直至暈倒,才被放了出來。
她發了燒,昏迷了一整日,醒來後見到母親坐在自己床前,雙眼早已因擔憂而哭得紅腫。她喉嚨梗塞,閉上眼,落下一滴眼淚。
一個月後,她穿上嫁衣,上了花轎。
她不知道,她出嫁那日,宗煥就在臨街的酒樓之中,憑窗眺望,目光沉痛。半月後,宗煥自請去了常寧。十年打拚,終成一方守將,官至正三品。
這些年,他一直未娶。不知是執念未散,還是固執的等待一個虛無的結果。
季菀聽完兩人的故事,一陣唏噓。
“可惜了…”她輕輕道:“本是一對良緣佳偶,卻…”
卻什麼,後麵的話她沒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該怨誰?怨二夫人的‘門弟觀念’,還是怨陸非離的‘強拆姻緣’?
這個故事裡,誰都沒有錯。
年少的陸少穎和宗煥情投意合,誰離了誰便猶如剜心之痛,所以相約私奔。而二夫人愛女心切,有所顧慮也無可厚非。陸非離雪夜阻攔,也是為了堂妹的後半輩子著想。
就這個故事的結局而言,卻又好像誰都錯了。
若是當年二夫人沒有執意給女兒定親,就如了女兒的願,讓她嫁給宗煥,興許後來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包括陸少穎和丈夫不睦,乃至和離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