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政糜爛,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準確來說的話,其實仁宣二宗執政的時候,就已經出現了苗頭。
畢竟這二位都是不樂意打仗的人,全麵收縮戰略防線,甚至廢置交趾任由安南複國。
沒有仗打,武夫丘八就沒機會立下軍功,武將勳貴集團就會出現斷層斷代!
武將勳貴日益勢衰,文臣縉紳就相對應地隨之崛起,逐漸掌控了朝堂話語權。
然後就是那場土木之禍了,武將勳貴死傷慘重,京軍主力全軍覆沒,文臣縉紳把持朝政,甚至將手插進了京營團營裡麵執掌了兵權。
自那以後,這鹽政就開始日益糜爛了。
到了弘治年間,一度發展到了百官都不願出任運司官員的可笑局麵,而這運司也成了汙濁不堪的利藪之地,成了貪墨之徒爭相恐後前往的利益之地!
這些道理,劉健自然明白,馬文升也心知肚明,張敷華更是了熟於心。
起初,他們以為中山侯和小皇帝,隻是想要肅清運司,從而配合朝廷恢複納糧開中舊製。
可是現在看起來,他們還是小覷皇帝陛下,或者說小覷那位中山侯了!
這一套組合拳打下來,饒是他們這三位朝堂真王,此刻也有些愣神。
隻是如果他們當真這樣做了,那這大明王朝距離轟然崩塌也就不遠了。
“陛下,這賬簿裡麵寫得很清楚,各方勢力都參與其中,並非是臣等三人就可以決定的!”
“一兩個士紳,陛下碾死他們就跟臭蟲一樣,可是數十萬上百萬士紳呢?他們……”
而問題就在於,他湯昊都敢將一位從三品的地方大員給滅了滿門,還給剝皮實草了,還有什麼是他湯昊不敢做的?
誰麵對這樣一尊遊蕩在外的屠夫劊子手,不會感到害怕啊?
就算真個任由他們殺,恐怕都殺不完,理不清!
“這七成鹽政利益,還有那灶戶鹽丁的半成,朕是要定了!”
因為這賬簿上麵的一個個名字,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不是顯赫一時的當朝權貴,就是地位尊崇的皇親國戚,再加上武將勳貴與文臣縉紳,觸角遍布了整個大明王朝。
見此情形,小皇帝頓時大感失望。
說得直白一些,這些參與鹽政利益的各方勢力,如果今天不同意小皇帝的要求,割讓出七成利益給朝廷,割讓出半成利益給灶戶鹽丁,明日湯昊就有可能殺到他們府上,如同對待宗鉞一樣,滅他滿門,再將他剝皮實草!
話音一落,小皇帝徑直起身拂袖離去。
他是縉紳領袖,馬文升和張敷華可以閉口不言明哲保身,但是他劉健不行。
但這筆交易唯一的難題在於,他們三人現在隻能代表文臣縉紳,代表不了那些地方士紳,更代表不了武將勳貴和皇親國戚!
“明日,朕要上朝治政!”
哪怕是為了穩固朝政大局,他也必須要開口。
“劉健!”小皇帝厲聲嗬斥道:“當年王公對運司改製的時候,你就是這麼規勸我父皇的嗎?”
其一,擺在他們三人麵前的長蘆鹽場收支賬簿,出自長蘆運司都運使宗鉞之手,詳細記載了長蘆鹽場每年收益及分配情況。
此話一出,劉健頓時一怔,然後起身跪倒在了地上。
中山侯湯昊可以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宗鉞剝皮實草,那小皇帝同樣可以在京師菜市口將這些運司官員全部斬首示眾,甚至是淩遲處死!
這些運司官員,現在就成了小皇帝手中握著的把柄!
其三,那就是領兵在外的中山侯湯昊了。
讓人震驚的是,朝廷國庫僅僅隻拿了五成收益,剩下那五成則是被各方勢力都給瓜分乾淨了!
而長蘆鹽場的這種運轉模式,從宗鉞出任長蘆都運使,甚至是在他之前,恐怕就已經開始了!
“回去告訴士紳縉紳,可以試試朕手中的刀是否鋒利,試試朕敢不敢殺人!”
“陛下明鑒,老臣並未有任何欺君之心!”
所以三位朝堂真王都沒有開口,而是選擇了沉默。
觸目驚心,駭然聽聞!
換句話說,小皇帝和中山侯完全可以憑借這本賬簿追根溯源,將賬簿上的一個個勢力全部連根拔起,全部抄家滅族,以儆效尤!
“你們很清楚,鹽課居國計之半!”
中山侯湯昊這是擺明車馬,亮出底牌了啊!
麵對皇帝陛下的厲聲指責,內閣首輔劉健終究還是開了口。
其二,那正在回京途中的其餘運司官員!
毫無疑問,這些運司官員正如長蘆運司這般,都是各方勢力在鹽政鹽場中的代言人,都是為他們謀利撈取銀子的工具人。
小皇帝最後這句話,很是有意思,滿滿的威脅話語!
中山侯湯昊下一步行動是什麼,下一個目標是誰,小皇帝稱他不知道,那這滿朝文武更加不可能會知道。
“現在一半的鹽政收入都被這些貪官汙吏給奪了去,朕隻是想要奪回一些,難道做得很過分嗎?”
這筆交易確實可以做,於國有利於民有利,損傷的是這些勢力的利益,隻是他們三人都不能開這個口。
他隻是想要告訴小皇帝,不要操之過急,更不能因為一時利益就動搖大明王朝的社稷根基。
“怎麼?”
朱厚照臉色瞬間冷了下來。
皇帝陛下都走了,牟斌、陳寬等人自然跟上。
朱厚照冷聲嗬斥道:“你們彆想再把朕當成小孩子糊弄!”
“朕不是先帝爺!”
“連三位愛卿都不支持嗎?”
“再者其中大部分的利益,其實都是被地方士紳所得,這些士紳數量龐大力量驚人,陛下若真要如此行事,隻怕會朝政不穩!”
銀子重要,還是小命重要,這個選擇其實並不難做。
說實話,劉健能夠說出剛剛這番話,就已經算是突破自我了。
“還是說你們當真覺得朕這個小皇帝就不敢殺人,當真覺得中山侯的京軍全都是擺設不成?”
張敷華和馬文升麵麵相覷,最後看向了剛剛起身的劉健。
劉健滿臉苦澀神情,最終長歎了一聲。
他與皇帝陛下之間的矛盾,真是越來越大了。
說到底,還是因為理念不和,或者說是因為執政方式不同。
劉健是一個循吏,他畢生都在竭力穩固朝堂,維持大明王朝的正常運轉。
畢竟這個日薄西山的大明王朝,早已不是當年國力鼎盛的時候,已經再也經不起折騰了啊!
偏偏小皇帝即位稱帝後,銳意進取中興大明,還重用中山侯湯昊為心腹臂膀執掌京軍,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行新政革故鼎新。
雙方之間的矛盾,隻會日益加深,直至最後無法調和。
劉健心中清楚,到了那個時候,就是他致仕歸鄉的時候了。
原本在劉健的計劃中,他還可以再撐三年,撐到小皇帝十八歲,撐到小皇帝成長起來,他就可以安心地致仕歸鄉,將朝政大權交還皇帝陛下。
但是因為那位橫空出世的中山侯湯昊,小皇帝的成長速度太快了些,而且還是完全偏離了劉健的預想軌跡!
中山侯湯昊對小皇帝的影響,太大了些!
一念至此,劉健忍不住有些心灰意冷。
但是在致仕之前,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至少,不能真個讓中山侯和小皇帝衝動行事。
三位朝堂真王同步走出乾清宮,但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劉希賢,現在該如何是好?”
天官馬文升發問,主動詢問劉健的態度。
張敷華也看向了劉健,目光之中滿是凝重之色。
“什麼都不做!”
劉健沉聲開了口。
“明日朝會,陛下肯定會有所動作!”
“屆時各方勢力也會得知此事,不用我們畫蛇添足!”
“那……”馬文升眉頭一皺,低聲道:“如若這些人不答應呢?”
“嗬!”劉健冷笑了一聲,“那就任由他們鬥去吧!”
張敷華捋了捋白須,道:“元輔大人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