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派!
這個詞語觸目驚心。
饒是張敷華聽見都忍不住身子發顫。
叢蘭更是被嚇得臉色蒼白,麵無血色。
地方官府攤派賦稅!
這樣隻會導致真正的自耕農負擔越來越重!
這種現象如果不加以遏製,任由那些士紳豪強兼並下去,隻怕最後大明朝廷將會無稅可收,無糧可收!
叢蘭並非沒有真才實學,事實上他可是進士及第,從萬千飽讀詩書之士中廝殺出來的。
而曆史上這位叢蘭叢公,更是被譽為大明王朝的軍國重臣,一生操勞國事,位列封疆,官居一品。
其最大的功績,便是在整軍備戰、衛國戍邊方麵,表現得膽識過人,氣魄非凡。
叢蘭入朝為官後不久,即在清理房山草料場、整頓京城防務中表現出非凡的軍機處置才能,朝臣無不為之側目,弘治皇帝由此加封其為兵科右給事中,叢蘭從此得以參知軍政,襄理軍務,由此開始了他衛國戍邊二十餘年的軍旅生涯。
不過,此刻的叢蘭,還並未走上他的正常人生軌跡。
轉而他此刻腦海裡麵想起來的,卻是大明王朝的賦稅製度。
在太祖朱元璋創設的國家治理原則和架構中,國朝資源征調體製的社會基礎,是通過裡甲製建立起來的以戶為單位的人身控製關係,編戶齊民對以皇帝為代表的王朝之人身依附關係,既是賦役征發的合法性來源,又是其運行的現實基礎。
與此同時,太祖朱元璋秉持“以良民治良民”的治理理念,形成了在賦役征發上將主要管理責任委之於糧長、裡長的“欽定承包體製”,在這樣的代理體製下,州縣官府的賦役征管隻需抓住負有連帶責任的糧長、裡長即可,基本上不需要依靠核算體係進行,借由糧、裡長役使裡甲編戶才是實現資源征調的根本之道。
進一步而言,州縣賦役的三項主要內容——田賦、上供物料、徭役,於國朝而言也都不同程度上具有不可計算性和非計劃性。
田賦和上供物料的征收、調撥雖然有實物數量的信息,但由於征收物種類繁多,彼此價值差異甚大,無法靠實物數量統一度量價值,在民運體製下,對百姓而言,又需要考慮運輸勞役,由此更增強了實際負擔的不可計量性。
至於徭役,作為活勞動資源不可存儲,其收支統一於勞動者的應役過程,無法事後稽核;而不同徭役項目或同一徭役項目在不同時間的實際負擔存在很大差彆,因此也就不存在核算的可能和必要。
單論賦稅而言,在國朝官府內部,田賦額存在兩套數據係統,一套是依托黃冊,自編戶而甲、裡、州縣、府、司、戶部,層層彙總下級夏稅、秋糧額,繼而上報的係統,這套係統的數字是均質的“稅額”。
另一套則是戶部根據國家需要,給各布政使司和直隸府州下達勘合文書(給布政使司的是照會、給直隸府州的是劄付),讓其調撥一定數額田賦到指定地點的衙門或糧倉的係統,這種稅糧解納責任的分派,稱作“派撥”“坐派”,這套係統的數字意味著與倉口和運輸勞役綁定在一起的、不均質的負擔。
將自下而上的黃冊田賦額彙總上報,和將自上而下的坐派田賦倉口糧額拆分後下達給下級衙門,就是布政使司和府兩級官府田賦征管的主要核算工作,各省直黃冊所載夏稅、秋糧額,就是戶部坐派起運倉口糧額、存留支用糧額的數量上限,而且隨著時間推移,二者形成了對等關係。
然而太祖朱元璋設計的這卓越模式,此刻卻是充滿了隱患,一方麵各類賦役負擔不斷加重且變動不定;另一方麵,由於主觀或客觀原因使得負擔分派不均,最終導致王朝各地出現了以逃戶和稅糧拖欠為表現形式的財政危機。
在這種情況下,隻有將負擔輕重與百姓的負擔能力高低相互匹配,也就是貫徹均平原則,才能確保賦役征發的可持續性。
但是這個念頭剛一出現,瞬間就在腦海中煙消雲散了。
因為叢蘭突然想起張敷華剛剛所說的攤派一事,完稅乃是地方官政績考核的一項重要指標!
攤派!
他們還能攤派給誰?
自然是沒有成為佃戶的自耕農!
霎時間,叢蘭臉色瞬間慘白。
巧立名目。
苛捐雜稅。
自耕農要麼就投獻田地給士紳縉紳,要麼就隻能逃亡淪為流民!
而且朝廷主要的財政收入,便是農稅與鹽稅,其餘像礦稅、商稅這些幾乎沒辦法與農稅鹽稅相比!
華夏自古以來便首重農桑!
因為從農桑收取的田地賦稅擁有重要職能,一方麵它是應征收的實物稅額,不同地區間調撥的實物財富額;另一方麵它又常常被當作各級官府分派各種財政負擔的基準,最後演變成攤派對象額。
因為相較於土地額和人丁額,田賦額更能體現一戶、一個裡甲、一個州縣、府、省的財賦狀況,從而反映其承擔各種形式財政負擔的能力。更重要的是,田賦額還是官府掌握的最具可核算性質的數據,土地額和戶口人丁額都缺乏這種特性。
所以一旦農稅出了大問題,那麼大明江山,隻怕也不穩了。
“陛下,一定要改啊!”叢蘭雙眼通紅地開口道。
他腦海裡麵已經浮現出了一幅畫麵,百姓哀嚎遍野,士紳朱門酒臭,流民隨處可見……當這些百姓流民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再也忍受不了的時候,他們就會聚眾作亂,造反舉兵,直至徹底推翻這個大明王朝!
作為一名正直愛國的忠正賢良,叢蘭隻能寄希望於皇帝陛下身上。
朱厚照始終在一旁靜靜地聽著,此刻叢蘭說出這句話,倒是讓他欣慰無比。
至少證明此人可用,而且可以大用,對朝廷忠心耿耿,立場站在朝廷百姓這邊,而不是士紳縉紳那邊。
不過朱厚照沒有吭聲,而是靜靜地看向叢蘭和張敷華。
叢蘭沉思了良久,突然發問:“老大人,難道就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沒有,土地農桑是王朝的根基命脈,牽一發而動全身!”
張敷華神情有些黯然,“老臣不是不想為國朝解決這個隱患,奈何兼並土地之人,除了皇親國戚和宗室藩王外,大部分是像你我這樣的讀書人。”
“以往兼並田地之人,幾乎所有權貴都參與其中了,但是陛下即位之後,一直大力打壓這種現象,太監宦官廢置皇莊,武將勳貴被中山侯約束,而劉瑾此次成為欽差大臣巡查慶藩一脈,想來陛下也是打算趁機清查這些藩王侵占的田地……到最後,就隻剩下你我這些讀書人了!”
皇親國戚和太監閹人被皇帝陛下抑製,而藩王宗室此刻也即將大難臨頭,麵對劉瑾這條瘋狗的撕咬,武將勳貴則是被中山侯給壓製得死死的……那麼天下間兼並田地之人,就隻剩下士紳縉紳了!
叢蘭滿臉苦澀,似哭似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張敷華那滄桑的聲音依舊響起。
“讀書人耕讀傳家,以安天下,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因為太祖高皇帝製定了優待讀書人、養士取士的國策,所以一個讀書人獲得了功名,就會想方設法地攫取田地,這是所有讀書人的共識!”
“一代又一代,傳承不斷,祖孫相繼,兼並田地,成為本能!”
“天下讀書人何其多也?天下士紳又何其多也?天下縉紳又何其多也?”
話聽到這兒,朱厚照總算是聽明白了。
五朝元老張敷華,對這些事情心知肚明!
但是,他卻從未向皇帝陛下開過口,更是從未提及這些事情。
無非因為張敷華也是文臣縉紳。
即便他的立場一直在朝廷一直在百姓,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敢道出這個隱秘,促進朝廷進行改革。
畢竟古往今來的改革家,大多沒有什麼好下場。
曆史上的改革者,往往是時代一次向前大躍進的先驅,是處在風口浪尖的最頂端的人物,他們很容易就會被推上曆史的風口浪尖,在各種權利和各方勢力相互角力之下,最終落得個灰飛煙滅的下場。
比如那吳國的伍子胥,比如那秦國的商鞅,比如那西漢的主父偃和桑弘羊,再如李唐的楊炎,再如那前宋的王安石……
不是身敗名裂,就是滿門抄斬,全都沒有一個好下場!
畢竟一旦涉及改革,自然就會觸碰到現有權貴的利益,把他們往死了得罪!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些人自然就會拚死反擊,尋到機會就會將改革者給趕儘殺絕!
改革意味著開陳出新,意味著從既得利益者手中搶走利益,這就注定改革是一條充滿血腥死亡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