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乾祐元年開始,大漢朝廷就開始了軍官授田、授職的政策,並且一直延續到如今。到乾祐十一年為止,大漢下屬各道州,因戰功、退役而充任地方州縣鄉鎮官職的人數,前前後後已達五萬餘人。
這不是個小數字,除了小部分被委以州縣官吏,其中絕大部分都被分派還鄉,抑或就近、就地安排,成為大漢廣大鄉裡吏職。
這也是所謂的“皇權下鄉”運動,以勳功人員為主體。受封之人,都是為大漢上過戰場,立過功,流過血,以受獎賞。
是故,這些人對朝廷的認可度相對較高,也能切實尊奉朝廷,落實政策。他們有功,有田,有權,背靠朝廷,榮譽威及鄉裡。
這一大批人,乃是中央加強對地方影響與管理的有力武器,十年以來,也確實起到了一定的積極效果。同時,也代表著,一股古老而傳統的力量,再度抬頭,那便是軍事地主階級。
然而,凡事有其利,則必有其弊。轉職地方的官兵們,不隻是擔任捕役、差官,維護治安工作,很大一部分人,都承擔著鄉村的治理工作。
但是,對於一乾基本沒有文化的丘八而言,讓他們打仗,上戰場拚命,沒有太大問題,讓他們治理民生、管理租稅、協調鄰裡,那便很難做到一帆風順。
因為出自軍中,作風強硬,很多人行事都很粗暴,遇事不以理以法,而好以勢壓人。若僅此也就罷了,這其中,催發了不少下鄉之後,作威作福,魚肉鄉裡的現象。
遇有糾紛、案件,很多都私下處置,不曾上報官府,偷盜、傷人、奸淫等都算是“小事”了,甚至有的人命事故,都擅自處置。
而對這些鄉裡“軍官”,百姓或畏其權,或懾其威,不敢反抗,有事不敢舉於官府。雖然,到目前為止,還隻是部分現象,但這樣的現象越來越多,也就證明這有問題的。
趙礪近段時間,所跟蹤調查的,就是這種情況。劉承祐在覽其遺奏之後,立刻就引起了重視,而從都察院所收到的監察奏件中,劉承祐翻出了一係列弊端案例。
比如,貝州有一鄉長,喜好鞭笞百姓,無論過錯大皆以五十鞭伺候。
比如,濮州有一裡長,治下有案,禁止百姓舉狀官府,而自決之。
比如,華州有一縣尉,以貧田易百姓肥土。
比如,晉州有一巡捕,強占他人妻子,迫害其家
而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都是官兵退役出身。類似的事件,不甚枚舉,可謂惡行累累,遍及道州縣鎮。而地方的主官們,清明強乾,有為整治的有不少,但更多的,礙於這些人地“身份”,多有所顧忌,隻要不是做得太過分,把事情鬨大,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皇帝也曾說過,這些人,都是大漢的有功之士,是大漢治理鄉裡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趙礪案發之前,他一直致力的,就是對此類共性案件的監察調查,他準備來一個大動作,針對那些官兵出身的地方吏職,進行彈劾,並請皇帝更改政策。然而,事未舉,他自身案已發。
此前,劉承祐是沒有注意過這些事的,底下的官員也少有彙報的。即便有被法辦的,也隻是走朝廷正常章程,按照個例來處置的。
然而,當這樣的事情,成為地方通病之後,從全局來看,那便成為了一個十分嚴重的問題。一直以來,劉承祐所冀望的“皇權下鄉”,似乎並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反而,經過這麼多年,逐漸發展成為了新的弊病。
劉承祐有意削弱地方宗族、豪強的影響,通過這些軍功地主、職吏來加強對地方的控製管理,但從結果來看,似乎也隻是替代了那一部分人的一部分作用。
鄉裡軍事地主階級的崛起,隻是代表一股新的地方力量,他們與原本的宗族、豪強、地主,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彆,隻是在名義上代表著朝廷,並且相較之下,對朝廷更加順服。
國初之時,中央權威強盛,他們是天子與朝廷政策意誌的延伸,有很大的積極意義。但可以預見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終將與地方勢力相融合進化,最後根深蒂固
有了這層認識,劉承祐突然發現,對於鄉村的治理,他還是想當然了。皇權下鄉,終究隻是一個理想狀態,是一個無法徹底解決的問題,在帝製社會的當下,似乎隻能在一定時期,進行一定程度的改善。至於更多的,隻是妄想。
想通了這些,無奈的同時,劉承祐心情也是頗為鬱悶。而這,比起趙礪案,更讓他難受,無可奈何的憋屈。當然,這對於劉承祐而言,問題倒也沒有那麼的嚴重,因為這似乎隻是社會治理問題,對皇權,對他的帝位,並沒有太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