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事受命而去,趙普也不禁輕輕歎了口氣,腦子裡仍舊不免對嶺南采珠桉的一些事項做考慮,顯然,對於此事後續政策他仍舊沒有放棄想法。
當下不便解決,不代表今後不能做更改,待覓得機會,還要進言。至少,從此前就此事與劉皇帝的交流來看,劉皇帝態度是有所鬆動的。
雖然一直以來,趙普對於劉皇帝都是以迎合為主,但是,作為當朝首相,可不隻是劉皇帝的應聲蟲,他也是一個十分有主見的人,對於內心認為該做、值得去做的事情,還是很堅持的。沒有這些品質,他也不可能主持這幾年的國策修正與施行。
當然,歎息總是在所難免。他趙普,算是大漢這二十五年內曆任宰相中權力最重的一個了,但即便如此,其受到的掣肘也不輕,很多事情,當真不是他能夠一言而決,自專其事的,尤其是牽扯到劉皇帝的時候。
不過,這些都不能動搖趙普心誌,宦海多年,浸淫政治已久,對於權力二字也看得相對透徹。
哪怕是皇權,都不是無限大,哪怕以劉皇帝的威能,為政治國都難免顧慮,何況他趙普。倘若他為政可全然按照自己心意來,那他就不隻是首相,而是權相了。
劉皇帝已然給了他一個巨大的政治舞台,讓他登堂入室,儘情地施展才乾,實現抱負,這已經很難得,也該滿足了。
“相公!”
熟悉的聲音響起,抬眼入目便是一道不怎麼高大的身影,乃是中書舍人潘佑,任職不久,但此番東巡,在隨駕官屬之列。
潘佑是很好辨認的,那張臉也極具辨識度,因為很醜,在大漢的中樞部司中,大概就屬他最醜了,因此,潘佑名氣很大,哪怕都是負麵的。
大漢選官用人思想,以量才任用為主,不計出身,顏值也不是主要考察標準。然而,那終究隻是理想化的狀態,就當下大漢的官僚而言,可以肯定地說,至少有半數的官員任用,是考慮到出身背景的。
至於樣貌,雖然不在朝廷選官的明文標準之內,但是,選材的人心中會有所偏向。以貌取人不值得提倡,但這確是人間常態,好美厭醜也是人之常情,在官員選取上,長得好看同樣是一項優勢。
或許不乏金玉其外者,但麵貌醜陋者,想要獲得認可總是需要多付出一些努力,除非驚才絕豔到一定程度,到足以打消旁人幾乎本能般的偏見,否則醜人總是活得辛苦。
在大漢的朝堂之上,不說人人都是美男子,氣度不凡,但是長得醜的,確實也不多。而像潘佑這般,醜得特彆,醜得清新脫俗、獨具一格的,也就隻此一人。
同時,由於潘佑出身江南降臣,這並未大漢權力中樞的主流,屬於被排擠的一個團體,自然也更容易遭到鄙夷。
而就是這樣,仍舊得以在政事堂行走,緊緊地貼近大漢的權力中樞,也能左證其不凡。
其不凡之處,有兩點,其一在於他本身有一定的才學;其二則是接連遇到貴人,先是韓熙載病逝前遺奏舉薦,後又有趙普的提拔。
在朝廷內部,往往是派係林立,而潘佑屬於兩個派彆,其一是江南派,這個出身永遠也擺脫不了,其二則是改革派,他對於時政民生、國情製度具備獨到的見解,並形成了自己的政治思想,提出過自己的改革主張。
劉皇帝當國的這二十多年,本就是一個大變革時代,朝廷也經曆了多次改新,哪怕到開寶年代也一樣,國家大政方針總是在變化當中。
像潘佑這樣的人才,正常而言,是有用武之地的,甚至可能得到重用。但是事實恰恰相反,潘佑不僅沒有得到認可與看重,反而日漸疏遠漠視。
倒也不是因為他那馳名朝野的醜陋麵容,劉皇帝畢竟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以貌取熱不是他的作風。
如果要解釋一下,隻能說潘佑生不逢時。朝廷的大政方針,大漢的每一道改創,無一不是在劉皇帝的首肯下展開進行的。
怎麼變,怎麼改,怎麼落實,都有劉皇帝在把關,而負責具體執行的,又有趙普等能臣賢相,不是區區一個潘佑就能指手畫腳的。
而潘佑有變革思想,有政策主張,但是他的思想主張,也不得劉皇帝認可。他提出,彷照周禮實行變法,這與劉皇帝的治國思想,完全南轅北轍。
不可否認,上古的周禮,有些治國理念,為政思想,永遠也不會過時,具備極強的生命力,後世的變革者,也不少托周禮之名,行改革之事,比如王莽、宇文邕等。
哪怕如今的大漢,這諸多製度中,也有大量思想理念是在周禮的基礎上經上千年演變而成。但是,潘佑的主張,終究不合劉皇帝心意。
周禮儒法兼融、德主刑輔的思想理念,於劉皇帝而言,是不能全盤接受的。劉皇帝本人雖然是超脫的,淩駕於禮法製度之上,但他一向堅持的,卻是法製為本,刑主德輔。
劉皇帝希望的,是所有人,都要循規蹈矩,遵守大漢的法製,所有人都在大漢的這套社會管理體係中承擔各自的角色,上不欺下,下不犯上。
對於這一點,潘佑顯然是沒能領會的,這也注定了他難以得到重用。而他具體提出的一些政策,比如複井田,依周禮置牛籍,更屬於開曆史倒車,彆說朝廷反對,就是到民間,也難獲得認同,完全沒有實行的土壤。
再加上,潘佑本身性格孤僻,這大概是在白眼與嘲諷中成長的必然影響,不論是論政,還是諫言,都過於剛直激烈,實在不討喜。
過去,敢對劉皇帝犯顏直諫的人並不少,劉皇帝大多時候也是欣然納之,即便不予采納,也一笑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