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矛頭仍舊指向張儘節,但稍微有點政治眼光的人都明白,真正目標所在,乃是皇城使王繼恩與皇城司。那些不約而同的劾章中,所具述罪行,若是把張儘節換成王繼恩抑或皇城司,是一點違和感都沒有的。
一連三日,往政事堂投遞彈劾奏章的人越來越多,幾乎是成倍的增長,份量也越來越足,可以說半個朝廷都參與到這場“倒張”行動中來。
比起新揭發的那一樁樁罪行,陷害薛氏,滅門奪財,甚至可以說是微不足道。在朝官們的筆下,一個個小小的皇城司探事督,一下子成為了大漢最貪婪、最殘忍的奸臣酷吏。
朝廷一片震動,人人側目,皇城司也不消停,在王繼恩的命令下,下屬探事吏卒幾乎全數出動,四處刺探,招搖過市,甚至不乏威脅亂法之舉。
從麵上看,比以往還要猖獗,並且直接展開針對性的報複,一大批官員的違法犯罪證據,那些道貌岸然背後的醃臢與醜陋,被揭露了個底掉。基本上,誰參劾張儘節,誰就被揭發。
皇城司幾十年的積累,其中究竟收集了多少的人罪證、多嚴重的不法行為,或許不翻密檔,就連王繼恩都不知道。這樣的情況,王繼恩與皇城司怎能不為人所忌憚。
王繼恩也是和外廷徹底杠上了,一波一波地放出證據,朝廷的局勢,就仿佛熱火烹油,沸騰不已。誰也不曾想到,一個張儘節,竟能引起皇城司與外廷官僚的正麵對抗。
不得不說,王繼恩的這股瘋勁與狠勁,著實嚇住不少人,尤其是那些從眾者。就是那些背後策動者,內心也未必沒生出些退卻,王繼恩若是自爆,那威力與影響力實在太大,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
隨著角力的持續,朝廷的局勢陷入了僵持,但這種僵持是短暫的。順利進展的,乃是對張儘節的審判,這大概是刑部偵辦的諸多大案中最為順利的一樁。
對於前後舉報的累累案行,張儘節全部供認不諱,一點申辯的打算都沒有,全然一個態度:所有的罪責,都由我張某人擔著。
這樣的結果,顯然是很多人所不能接受的。而這等時候,上層權貴們的傾向與態度,也逐漸顯露出來了,要達成目的,需要有關鍵性的推動,這就不是一般的朝臣言官所能做到,想要有作為,手腳就不可能藏住。
就拿刑部尚書張遜來說,不論張儘節如何主動認罪,都是拖著案件審理的進程,按部就班,將每一條罪狀都拿來訊問確認,一副尊重刑統威嚴的模樣。然而,這拖的哪裡是案件,分明是局麵的發展。
一直到劉皇帝派人察問,張遜有些頂不住壓力了,不得不宣判,並提交大理寺審核,開始走下一步流程。
到這個時候,張儘節案早已是表麵上的問題,對其判罰如何則是無關痛癢,判死也好,流放也好,除了薛徹之外,恐怕沒人關心。朝廷上下真正在乎的,還是此事如何收場,是否到張儘節為止。
終於,有人站出來打破了王繼恩發狠營造的脆弱的平衡局麵。洛陽府呂蒙正,上了一道劾章,直接向劉皇帝進言,並且直指皇城使王繼恩。
這才是一言而驚朝野,平日裡不聲不響的洛陽府尹,竟然是第一個站出來,與王繼恩正麵對抗的“賢士”,一時間,呂蒙正的“浩然正氣”四溢朝野,裡裡外外都是對他的讚揚。
到此時,這場風波才正式進入到一個新階段,事情的嚴重性才真正顯露出來,那些此前看不出的東西也逐漸從水麵下浮出。
其一,自然是針對皇城使王繼恩的攻訐正式啟動;其二,則是挑頭的,乃呂蒙正。
在劉皇帝長居紫微城的當下,西京毫無疑問就是天下第一府,作為洛陽府尹,甭管呂蒙正平日裡為官如何低調,他在大漢朝廷中的地位總是特殊的,權勢榜上總有他一席之地,這是京城的特殊性帶給他的。
因此,這麼一個實權官僚的挺身而出,所起的示範作用是巨大的。不過一日的功夫,緊隨呂蒙正腳步,又一大波奏章,像雪片一般,飛往垂拱殿與廣政殿,並且這一回,可不再是此前的小打小鬨,出麵的也不都是小魚小蝦了。
其中部司大臣,就包括刑部尚書張遜、戶部尚書宋準、鹽鐵使範旻、右督禦史杜載、禮部侍郎溫仲舒等人。
一乾大臣,或擁權,或具名,似乎在向天下人宣告,大漢朝廷與天下,不是一個閹人就能夠興風作浪的地方,他的淫威也是有人敢於挑戰的。同時,也仿佛在向垂拱殿的劉皇帝表示他們的意誌:閹賊王繼恩已是天怒人怨、人神共憤,眾怒難犯,陛下當有所決斷。
這樣的局麵,顯然不是王繼恩願意看到的,也可以說是害怕見到的,讓他感到棘手不已,感受到了真正的危險。哪怕早有預料自己可能會被牽涉進去,但驀然回首,自己何止是濕腳,這是半個身子都已經淹在水裡了。
王繼恩從來不是束手待斃之人,哪怕驚慌焦急,其反擊依舊堪稱淩厲,也不見絲毫妥協。
首先,便向劉皇帝舉報刑部尚書張遜,他手裡也恰好有他的把柄,此人曾與人方便,逾製違法幫親戚打通販賣秦、隴巨木的關卡通道,而西北巨木朝廷可是明令禁止采伐貿易的。
至於其他人,王繼恩也沒有放過,一一找毛病,抓把柄。但這麼多大臣中,王繼恩最為憤恨的,顯然是洛陽府尹呂蒙正,但偏偏,他手裡沒有呂蒙正的黑料,回頭來看,方才發現,這呂府尹隱藏得實在太深了,當了好幾年洛陽尹,竟然一點把柄都沒給人留下。
而更讓王繼恩感到惱火的是,他與呂蒙正之間,可從來沒有什麼衝突。當然,這是王繼恩自認為的,皇城司橫行三十餘年,得罪了多少人與勢力,他自己都記不清楚。
到如今,王繼恩也才真正體會到,三十年積怨,一朝爆發出來,到底有多恐怖,甚至蓋過他對劉皇帝的信心。
當麵臨不可承受之壓力時,王繼恩最終還是求到劉皇帝那裡,呼天搶地,回憶過去,表露忠心的同時,也大倒苦水,對那些官僚的攻訐,王繼恩是一概否認,連呼冤枉,磕破了頭,喊破了嗓子,隻望劉皇帝給他做主。
而劉皇帝隻是輕言安撫了一番,既沒給正麵回應,也沒給他明確希望。一切的問題,又回到最初,劉皇帝的態度如何?
不得不說,對此異常敏感的王繼恩,在求救無果之後,已然有些寒心了。
於是,步步出錯,他在接下來走了兩步臭不可聞的棋。一是指使他過去在朝中收買的一些官員,提供一些證據,讓他們舉報彈劾,意圖把局勢進一步攪亂,混淆視聽。
二則是偷偷地拜訪約見公卿大臣們,半是請求,半是威脅,讓他們為自己說話,或讓他們改口,手裡收集的證據與把柄成為了他操縱朝局的利器,總之要改變朝中大臣一致針對他王繼恩的局麵。
可以說,到緊要關頭,王繼恩把底牌都亮出來了,並且很有效果,在喧囂的“倒王”之聲下,“挺王”的聲音也逐漸抬頭了。這就像打開了一個魔盒一般,王繼恩幾十年來,頭一次享受到了毫無顧忌去操縱那些衣冠楚楚、人模狗樣的公卿大臣們的快感,其中之得意,不足為外人道。
然而,這也是徹底自絕於劉皇帝。不管他是迫於無奈,還是有其他什麼原因,他的這些做法,都是犯忌的行為,還是犯劉皇帝的大忌,這些在劉皇帝這兒,可比呂蒙正等人彈劾的罪責要深重得多,要更加不可饒恕。
隻可惜,如今的王繼恩沒能意識到這些。
“王繼恩危險了!”廣陽伯府,一直默默觀望著朝中局勢發展的趙匡義,悠悠歎道。,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