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省的首府開封是一座文化名城。
雖然這座城市在金元時期飽受摧殘, 但到底底子雄厚,除了有好吃的糖果和各色美食外,當地的書店也是非常值得一逛的。
這兒曾是北宋的都城, 是整個北宋乃至於整個東亞極其重要的文化和經濟中心, 也因此, 在戰亂之中此地被金蒙鐵蹄來來回回地犁了數遍。
那些追逐黃金玉飾品而去的掠奪者們不知道的是, 整個北宋王朝最珍貴的寶物, 此時就立在他們麵前。
在如今的開封太學內,有一整套在宋仁宗的主持下自慶曆元年開始鐫刻, 曆時二十年,直至嘉祐元年才完工的石碑, 它是繼唐文宗開成二年完工的開成石經之後再一次對儒家經典進行大規模整理、考究後留下的稀世珍寶。
雖然其中有後蜀所刻的廣政石經在, 但廣政石經主要參考了唐文宗的版本,所以, 以舉國文人之力編纂修建的北宋石經其實是相隔228年之後對唐石經的再一次正本溯源。
經過宋元戰爭,石經不可避免地毀損了一部分, 但當地的書局亦是留下了數量相當可觀的石經拓本可供參考。
不過這種拓本價格昂貴,一般學子都會選擇更為廉價的手抄本,而一些手頭比較拮據的學生則可以通過抄經的方式換取生活費, 雙方也算是各取所需。
但是,這其中不可避免地會產生一個問題——質量不一。
石經體量巨大, 其上鐫刻的文字經過了三百餘年的風霜洗禮已不如往日清晰,眼看手抄之下難免會有錯彆字。如果照著錯彆字學可就糟糕了,所以一般的學子在購買完手抄本之後還得去原碑邊上校對一番,如果手上有參考書的話,也會特地跑來核對一遍。
木白現在乾的就是這件事。
他此前在雲南昆明也買了不少書籍,但想也知道, 能夠流到雲南的書籍,中間必然是經過了不少隻手。
金元時代的統治者對於文化完全不經心,更彆說官方去收集整理儒家經典了,自南宋滅亡後留存於世的大部分文書經典都是自刻、手抄版本。
儘管他可靠的小夥伴沐春已經幫他更正了一部分,但其中錯處還有不少。機會難得,在逛完街買完手信之後,木白就立刻拉著弟弟和一起科考的小夥伴去開封太學校對參考書啦。
不過,開封太學作為全國重點學校可不是想進就能進噠!這得感謝他們應屆生的身份。
拿著參考書一核對,木白才發現這其中的問題有多嚴重,他和阿土的表情都嚴肅了起來。
無論是他的書籍還是阿土的書籍,包括在四川買的書冊都沒能幸免,所有的經書上都有錯誤,隻是多少的問題。
其中一些錯誤很是離譜,已經不是少個邊旁部首的問題,而是出現不少同音異義詞乃至於音意都完全不同的詞!
很明顯,有那麼一波人為了節省時間提高效率,采取了聽寫的方法,而偏偏書寫者技術不過關,這才造成了這等慘劇。更糟糕的是,還有一波人以他們的文書作為模板,來了個拷貝大走樣。
說是慘劇可真不是木小白誇大其詞,要知道這些學習的人可不是在看,看的小可愛們遇到大大出現錯彆字多半眉頭一皺就忍過去了。
但文字這種東西一旦牽扯上政治可就沒那麼簡單了。
那些在政壇混的文人腦袋裡都打了八十個結,你以為是錯彆字人家以為是彆有用意,隻是考試不合格也就罷了,要是被哢嚓了豈不是很冤?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短期內看不出來,但長期很要命的問題。
“所以說為什麼我也要來核對這個……”
哈拉提看著手裡的書冊和石碑上的文字,兩眼直冒圓圈。對一個漢話都還在現學中的人來說,核對碑文實在是太高難度了。
漢文真-他-媽難學!
當然,木白一行人還是給予了這個初學者應有的溫柔,他們完全不要求哈拉提能夠看得懂這些字,隻要他一個字一個字核對,發現形狀不一樣的就圈出來,到時候木白和阿土會再進行核對。
但就算是大家來找茬,這種毫無記憶點的圖案對哈拉提來說難度也相當大。
終於,在第三次痛苦地揉了揉眼睛後,哈拉提發出了想要罷-工的聲音。
彼時,木白正往跑來跑去幫忙運送書冊的弟弟嘴裡塞攪攪糖。聞言,木白抬起眼,看向了在一旁舉著毛筆核對的阿土。
原本核對的主力軍是他和阿土的,哈拉提其實是過來照顧幾個小孩的,沒想到被阿土指揮著也上了“前線”。
“如果我們不來做這件事,那很有可能我們會成為最後一批走出雲南前往應天府的學子。”阿土的眼神從手裡的書冊上移開,麵容平靜,語氣亦是十分平緩,但說出來的話卻字字驚心。
“哈拉提大哥,你沒有參加過文試,可能不知其中關竅。我在經過成都之時,稍稍打聽了一下當地的鄉試卷子。”
木白頓了頓,一臉沉重地接下去說道:“即便大部分試題都沒有公開,我所能詢問探明的題目不過幾題,但管中窺豹也知曉了他們的試卷難度。”
“他們的難度是我們的兩三倍。”木白正色道,“這才是大明學子的正常水準,而我們的試卷,指揮使在出卷的時候,可能放了一整個滇池的水。”
“哪,哪有那麼誇張?”哈拉提被他嚇了一跳,不由道,“我們一路上也不是沒有遇到學子,你倆不是都同人家說的好好的?我漢文不好,但我也聽過他們誇獎你。”
木白聞言和阿土交換了一個眼神,齊齊露出了一抹苦笑:“哈拉提大哥,你見著狗狗作揖覺得好玩不?”
“好玩啊!”哈拉提有些莫名,誰能不喜歡會作揖的小狗狗呢,多稀奇啊。
但麵對兩個少年人無言的沉默,他的表情漸漸變了。哈拉提不傻,一個能靠著吃百家飯長大還沒有討人嫌的孩子或許耿直,卻絕對不傻,青年從兩個小夥伴的態度中讀出了一個他並不喜歡的答案。
“是的,在他們眼中,我們就和那條會作揖的狗一樣稀奇。”
說出這樣無情話語的少年抬眼,直直看著他:“因為我們是從他們眼中的不毛之地來的人,他們會覺得這樣的地方能教出能交流的人就不錯了,若是會幾句儒家文學,那更是稀罕事,所以他們並不介意誇獎兩句,就像當初你看到我提弓射箭時誇我一樣。”
“這種誇獎,是從高處俯視的,是充滿了容忍和理解的,而我……”他一字一頓道,“我不想被這種態度對待,也相信家鄉的年輕人不會願意接受這樣的對待。”
“但這不以我們的意願為轉移,我們是雲南籍,作為新歸化的百姓,大明的皇帝一定會給我們一定的優待。這份優待也的確能夠使得我們可以以家鄉佼佼者的身份來到應天,來參與這全國最重要的文人相聚。”
“我們的鄉試卷子確實比尋常郡縣簡單了不止三五倍,但就算雲南布政使司出的題目再簡單,進了京城大家考的都是一樣的卷子,難道我們要接受苦學多年然後來三日遊的結果嗎?難道要所有未來的雲南學子都要來經曆如此一遭嗎?”
“你知道我們與漢人的學生差在哪裡嗎?”阿土也低聲開口,“我們並不比他們笨,教師的資源在以後也是可以想法子彌補,實在不行我們也能回去重新學上幾遍,但是這書……”
木白輕輕拍了一下自己寫滿校正的書冊,接下去道:“我同阿土哥做校對的書冊其實來源並不相同,我的書是在昆明買的,還有一部分是先生為我默寫,阿土哥的書則是從漢人商人那邊購得。因此,我們兩個人的書定然是來自於兩個不同的刊印方向。”
“但相同的是,我倆的書冊均有錯誤,阿土的書是前元時期購買,錯率一成,我的書則有三成的錯誤。這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我們雲南的學子在未來要通過科舉入仕的可能性,從根本上就比漢人少了三成。長此以往,錯率還會越來越多。”
“若是這書上的東西錯了,那就像是在栽種時選錯了種子一樣,無論怎麼耕耘怎麼培育,都長不出正確的苗苗。”
“而屆時……”
木白接下去道:“屆時,大明的朝堂裡不會有來自雲南的官員,不會有人站在雲南人的立場上為雲南說話,沒有人會去為陛下講解雲南的習俗,緩解滇漢之間的矛盾。長久以往,雲南永遠都是他們不屑於與之親近甚至於感到對立的存在。”
雲南和應天府,遠隔千裡之外,溝通的難度和重重的無解就像是高山一般將雙方的人群相互阻隔。
地勢複雜,且有不同的族群摻雜相居的雲南受漢文化影響極低,對於如今的漢人來說,雲南人就是徹徹底底的蠻夷。如果沒有人成為雙方溝通的橋梁,那麼雲南人在人們心中永遠是那個動不動就使用蠱蟲和投毒的蠻夷。
一直這樣下去的話,若是出了什麼天災人禍,第一個被放棄的就是雲南。若是雲南起了什麼兵亂,大明亦是會直接派兵暴力圍剿。
投鼠忌器的器如果不夠精美,主人是不會想要花費力氣去“忌”的,直接把器和老鼠一塊兒滅了更輕鬆。
而那對於當地的民眾而言將是滅頂之災。
“所以,我們能做到的,就隻有趁著陛下對雲南之地還有慈愛之心時,儘可能也儘快地培養出堅韌的人才。”見青年人神色動容,木白和阿土互看一眼,雙方極其有默契地一人握住了哈拉提的一隻手,“哈拉提大哥,我們是雲南第一批考出來的學子,無論如何,我們的未來都不會太糟糕,但是,我們的親族不一樣。”
“如今的鄉試是由當地的府衙出卷,而倘若有一天改為中央出卷,那麼我們的家鄉很可能會麵臨一個人都考不出的窘境。”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瘋狂給青年洗-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