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社會之中, 有一種與生俱來,並且很難通過後續的訓練和培養加以改進的本領。
那便是溝通能力。
在什麼時候說什麼話,什麼話能讓人舒服、什麼話會得罪人,這都是一門學問, 許多人終其一生都學不來這個本事。
這可不是無腦拍馬屁這麼簡單, 而是一種名副其實的學問。
會說話的人在相遇之初就能讓人對其產生好感, 對方會在最短時間內記住你,給予信任, 若有機會的話可以為你牽線搭橋, 甚至代為引薦, 這是一門多麼不得了的技術。
在正確的時候說正確的話通常都能夠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而在這個朝堂中, 恐怕沒有人比李善長更擅長這門技術了。
李善長初入朱元璋帳下之時,還是青年的洪武帝還沒有現在這麼不好伺候。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一個是因為當時他還是打天下的積蓄狀態, 另一個也是當時他並不需要應對一個國家的諸多繁雜事務。事情太多壓力太大, 人的脾氣自然也會變壞。
那時候,朱元璋就很喜歡和李善長聊天。
雖然他在李善長麵前總會因為自己是個文盲而有點自卑,但是李善長從不賣弄學問,他在和朱元璋說話的時候通常都會使用朱元璋能夠輕易聽懂的大白話,在為這位主公講學的時候也深入淺出,很有潤物細無聲的姿態。
所以, 就當所有人都以為李善長對皇長孫的誇獎是為了引出後續的諫言時, 李善長卻一擺袖回到了原位, 仿佛他這次站出來當真就是為了誇一誇很像皇祖父的小皇孫,以及追憶一下往昔的。
搞得眾人很有些猝不及防,就連朱元璋也被他這一出搞得很是莫名其妙。
不過李善長這一出的確觸動到了朱元璋心中的柔軟。
人年紀大了難免善感, 一想起當年的老夥計們的音容笑貌,朱元璋本就有些悲傷。
如今,又看到李善長白發蒼蒼的模樣,他難免心中也有些發酸。
他一拍龍椅,換了個坐姿追憶道:“昔日,先生剛剛拜入某帳下的時候,幫了我許多,那時候我就想這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博學的人,我是連一分一秒都舍不得同先生分開,就連送先生回家的時間我都不舍得放過。”
洪武帝的這個稱呼變化也打到了李善長心靈的深處,話語中的溫情更讓他不由眼睛有些發酸。他眼睫一眨,悄悄眨去了眼眶中的些許水汽
隨後,李善長衝著洪武帝一揖,語音中帶著些許顫音,“扶持陛下是臣之本分,陛下對臣的信賴更是臣之福分,昔日之情景,臣一輩子都不會忘。”
聞言,朱元璋長歎一聲,他從龍椅上站起,走到躬身的李善長麵前將他扶起,“朕記得當年先生每次回去都要騎著一頭小毛驢,當年我還為先生牽過驢子,我們兩人就這樣一直說著穿過滁州的大街,現在想想還挺懷念的……這樣——”
朱元璋衝著站在後頭的木白招招手:“英兒你來,李先生於朕有半師之誼,可惜現在宮裡不能騎馬,你就幫祖父扶著李先生回到他的位子上,也算全了朕的這份情誼。”
這怎麼行?李善長大驚,他的確有借此機會賣慘的意思。
雖然他如今依舊風光無限,但李善長很清楚,他位極人臣封無可封的身份加上胡惟庸一案的陰影致使洪武帝早已不像過去一般信賴自己。
朝堂一代新人換舊人,作為即將被換下去的舊人,他自是不甘心的。
所以,在方才看到自己那些同僚的名字之時,李善長心有戚戚之餘亦是感覺抓到了一絲機會。
君臣多年,他自認還是相當了解朱元璋的,這是一個多情卻也無情的君王,他可以記住兄弟之情多年不忘,但當對方做出了有悖江山統治的行為時,也可以毫不猶豫地亮出刀鋒。
在建國之初,便有一群中小將領因為他們自覺有從龍之功耀武揚威為禍鄉裡,朱元璋得知情況後毫不猶豫將人一個個抓回來,一一審問,然後流著淚將他們全都送上了法場。
其中更有一個跟了他十餘年,曾經在戰場上為了救他斷了一隻胳膊毀了容的親衛。
洪武帝對此人感情很深,在封官之時特地將他分去了膏腴之地,為了照顧他的舊傷,甚至還特地選了個雨水氣候沒有那麼多的。
但也是這個人,在為官之地肆意掠奪、受賄,還強娶了六個小妾,在想要搶第七個的時候鬨出了人命,被忍無可忍的鄉人告上了京城。
在被押解歸京審問的時候,那個親衛十分硬氣,非但將一應罪責全都認了下來,最後他梗著脖子說陛下不會殺我,大不了他將所有的財產全都賠給那個出了人命的家庭。
結果呢?
洪武帝親自在功臣簿上劃去了那人的名字,也在生死簿上劃去了他的名字。
理性和感性在這位帝王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統一。
李善長不得不說,有些人是真的就適合做皇帝。不過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情況於他而言也不是什麼壞事,隻要順毛了摸,還是很好溝通的。
比如現在,他就能利用這一點來悄悄刷一波存在感,但他沒想到洪武帝居然不按常理出牌,在追憶往昔後居然讓小皇孫扶他回座。
這不合常理啊,正常的做法難道不是君臣相得、抱臂痛哭嗎?
他當然不敢讓小皇孫扶他,他和小皇孫之間隻有單純的君臣之情,李善長曾經擔了一個太子少師的名頭,但他教導的是太子朱標,小皇孫沒有上過他的課,自也沒有這份師生之誼。
皇孫再小也是君,他再大也是臣,現在皇孫來扶他便是折節下交,更何況他還是代表皇帝。
他若是被皇孫扶著坐回去,那今日之舉就是一次普通的回憶往昔,最多留下一個君臣相得的佳話,起不到旁的任何效果。
而他要的不是這一份有來有往的公平,而是洪武帝內心的虧欠感。
李善長連道不敢,但是他的手被木白一把拽上了,以李善長的力道完全掙脫不開。
小皇孫不知他心中所想,在他驚訝的眼神中衝他甜甜一笑,就拉著他往原先的位子上走去。
這,這個小皇孫的力氣好大!
掙脫不開也不敢用大力掙脫的李善長隻能被動隨著小皇孫的力道前進,最後被按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小皇孫還細致周到地往他手中塞了酒杯。
李善長能怎麼樣呢?他隻能衝著洪武帝的方向舉起酒杯,僵硬地扯起嘴角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
朱元璋對此情此景非常滿意,他將大孫子召回來抱在腿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細心投喂,疼愛之態十分明顯。
群臣們心中頓時有數,十分配合地誇起了小皇孫。
有幾人向洪武帝求恩典,想要知道小皇孫方才表演時用的是什麼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