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章是一種極其重要的存在, 即便是在有多種官方窗口的後世,大多數正式文本都要蓋上公章才作數,何況是現在。
如今民眾的識字率不高,常常會用按指印的方式代替簽名, 但就算如此, 再樸實的農民都知道, 手指印是不能輕易按的,尤其不能按在空白紙頭上。
否則一不當心就有可能被奪走財產, 更嚴重點自己的人生自由都會沒有。
在後世有各種法律保護的情況下, 就連簽訂入職合同的時候都要逐字審核, 檢查看有沒有漏洞或對自己不利的條款, 更何況是律法尚不完善的洪武朝。
如今的官府居然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會去敲空白官印!?
就算是敲在了賬簿之上,又是由底下小吏護送, 但也不能保證這印章不會被人利用啊。
而且如今的官府就是當地最大的司法機構, 這小小的一個印章就代表了當地所有人的生殺大權和行政政策, 若是有人以權謀私擅用官印……
這種事不出則罷,一旦出事就是大醜聞,即便後來彌補得當,國家在當地亦是顏麵掃地,公信力也將大大下降。
人的記憶在保存負麵事件的能力要遠比記憶正麵事件強得多,說不定幾十年後仍會時不時地拿出來當反麵加急才, 萬一被某個讀書人寫到了自己的著作上, 那更是遺臭萬年。
即便不提這些, 敢問賬務核對有誤之後,直接在空白賬簿上蓋章謄抄,那其中的監督意義何在?
如今采用這一套對賬手法-正是為了防止中央和當地官員沆瀣一氣, 一起欺上瞞下,起到的是相互監督的作用。
結果這些人倒好,搞個陰陽賬本來應付交差,但凡其中有一個人動了歪腦筋,修改一下數額,恐怕連當地執印都不知道自己所在地區實際上繳了多少稅款。
這可真是……好“聰明”的一群人。木白都被氣笑了。
他這一笑頓時打破了桌麵上的寂靜,有人扶額喃喃,有人不敢置信,此時,所有人的心聲都是一樣的:“不可能吧,怎麼會這麼蠢?”
這次聚會是沈二出麵組織的,借口留京的十六屆考生聚會邀請木白來的。
主要是此事目前完全是那位落榜考生的片麵之詞,尚無實據,又事關重大,沈二生怕一旦捅破,那就是滔天之禍,所以不得不找了個理由把木白給約了出來。
作為和木白同吃同住相處了大半年的小夥伴,沈二很相信這位小夥伴的能力和頭腦。
“雖然這事告訴你可能會讓你為難。”沈二有些內疚和擔憂,“但這絕非小事,而且我們也不知道是一省的特殊情況,還是屬於台麵下的‘共識’,如果是後者,那就太糟糕了。”
如果大明每個省、區、縣都玩這一套的話,那麼可想而知每年收上來的稅款有多少水分,這個發現真是要把天都捅破了。
再仁慈的帝王也不能容忍官員在稅糧上下手,更何況是洪武帝這個從登基之日起就扛著反腐大旗的皇帝。
此事一旦證實,不知要滾落多少人頭,而且還都是高官的人頭。
“或許,或許也沒有那麼糟糕,可能真的就是為了簡化流程。”發現這一端倪的落榜考生勉強笑了下,“也,也就是瀆職,我那次看到的就是地方官員在根據戶部的賬冊謄抄……”
“但誰也沒辦法證明戶部手中的賬冊就是正確的,如果戶部內有人在數字上動了手腳,在計量上又少寫一筆,還得到當地認可,那麼其中的差額便會入了這官員的口袋。”
木白垂下了眼簾:“稅務之事,若是當地算錯,便當回去糾正了重算。若是戶部算錯,也當據理力爭。現在這種在賬簿上先落印再謄抄的法子,便是默認戶部就是正確的,唯戶部馬首是瞻。”
“如果要這麼簡單的話,還不如每年由戶部提前算完繳納稅額,再將之下發到地方,然後由地方直接送來呢。”木白搖了搖頭,歎道,“這絕不會是個例。偷懶之心是會傳染的,就算當地掌印不願意,來回跑的吏員也會想辦法說服,或是自己偷蓋。”
經曆過長途奔波的木白太清楚這些吏員心中的想法了,大明的官吏出差可不像現代那般輕鬆,甚至於還有差旅費和補貼。
這些人來往各地都極為艱苦,交通工具也隻有驛站的馬匹。至於補貼?這本來就是你的本職工作,招聘你進來就是乾這個的,怎麼可能會發補貼,最多就是地方官員私人多給些口糧錢,保證其路上能吃些熱乎的。
來的時候還好,他們要押送稅糧,走得不至於太快,但如果重新謄抄的話可就得趕在死線之前來回,這麼長途跋涉地跑一次,遠一點的地方那真是連屁-股都要顛成四瓣。
在這一前提下,隻要有一個人提出敲空印的想法,旁的吏員一定會得到啟發。
“如果隻是瀆職倒還罷了,若是戶部當真有人查出貪腐——”後麵的話木白沒有說下去,但大家都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瀆職在洪武帝這兒就已經過不去了,如果戶部真的有貪-汙情況,那麼所有的官吏都是幫凶,以洪武帝的脾氣,他絕不會玩“法不責眾”那一套。
作為從戰場上走來,將大明從一片荒蕪中一點一滴搭建起來的大明皇帝,他絕對有重新推翻那些腐朽的地基再建一次的底氣。
餐桌上的眾人俱是一陣沉默,隻覺得此刻周身仿佛已經縈繞上了揮散不去的血腥氣。
在來吃這頓飯之前,他們完全沒想到會是如今這種情況,此刻隻能紛紛將眼神投向木白:“木……皇孫殿下。”
“按以前的稱呼就行。”木白擺擺手,“我們是同學,要說上下級什麼的,等在官場上遇見了再說吧。”
眾人聞言不由笑了出來,他們中大部分已經踏入了官場,但是以木白的年齡和情況,他要正式走進奉天殿起碼得十幾乃至於幾十年之後。
自古以來隻有太子參政的,可沒太孫參政的道理。說不定等大家遇見的時候,他們都要成老油條了。
想到這一點,沈二更加內疚了,小皇孫還沒參政呢,現在他們把這些事告訴他,總感覺會有點犯忌諱:“要不,要不您就當做沒聽到這回事?這事我們自己查,老六不是進的刑部嘛,到時候我們悄悄遞給他。”
“這事你們不能查。”木白將特地要來的白水一口一口喝下去,喝完了之後抬頭道,“你們誰也彆沾手這事。”
“為啥?”眾人都有些不解,“那不管了嗎?”
“不是不管,而是你們不能管。”一直在一旁沉默圍觀的阿初出聲道,“如果此事屬實,不少官員都要落-馬。陛下處置他們之後,其後輩、學生、子女的仇恨就全都要落在爆出這件事的人身上。”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這麼多人盯著你們,想不出事都難。”木白給了小夥伴一個讚賞的眼神,阿初到底是部族的少主,在政治嗅覺上那真是一等一的。
“這事交給我!”
見眾人看過來的眼神都透露著【你可以嗎?你也就是皇孫,萬一被官員盯上豈不是也會糟糕】的訊息,木白擺擺手:“我不行不是還有爹嗎?而且這事最好誰都彆沾手,如果可以的話,讓我爺爺自己發現然後親自去查才最好。”
“對了,你知道還有哪些省份沒有入京的嗎?抄一份給我。”木白對那落榜考生道,“以後你行事要謹慎些,不要露出任何端倪,更不要去打探什麼,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吧。”
“沈二,你多注意著他一點,彆讓人折在裡頭。”木白又細細叮囑道,“這事同戶部關聯不大,你在戶部隻要不刻意去打探便問題不大。切記,做好自己本分,莫要去涉險。”
至於要怎麼讓洪武帝自己發現……木白此刻還真沒有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