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書不光官員遭殃, 要去民間搜集書冊,尋找庫藏和珍藏,還要抄錄送入京, 對地方官員來說也是業績壓力, 而且這事多擾民啊,多不符合我大明的核心價值觀啊!
這是木白自踏足朝堂以來遇到的最大一次反對聲浪。
武官事不關己,文官引經據典激-情輸出, 字字句句都花團錦簇,背後就是一個中心思想——陛下,好大喜功要不得!
“你們以為朕是想要文治武功一把抓, 給自己留個身後美名嗎?”奉天殿前坐在丹陛之上的帝王身著皮弁服, 紅裳大氅,整個人在應天府的冰天雪地中宛如一團烈火般熾熱,他眉峰緊鎖, 目光如炬,字字句句帶著不容置疑的威懾力。
“胡虜南下百年, 我漢家文化為其踐踏,十不存一, 就算是則一成的留存也錯漏百出, 滿是弊病, 這樣的書若是流傳下去, 其害處遠比這一百年更大。”
“朕想了很久, 也納悶了很久。朕三翻四次地勸你們不要貪, 用儘一切辦法讓你們不要貪, 勸了、罵了、罰了、砍了,都沒有太大的效果。朕的孫兒說,這可能是教育上出了點問題, 朕覺得也有點道理……”
“刷”的一下,身著皮弁服、舉著玉圭、站在丹陛之下第一階梯的小皇孫身上頓時落下了數十道目光。
被看得後背發毛的木白一臉懵逼,隻覺人在上班,天降大鍋,這感覺可真是奇妙極了。
他緩緩抬頭看向站在台上的爺爺和父親。然而,他的兩個家人有誌一同地將目光從他身上挪開,不愧是親父子,那風吹雲淡的模樣,那輕飄飄的眼神,就連角度都是一樣的!
兩個老朱家的人均是麵色沉穩,內心平靜,堪稱不動如山。
作為一個從小被老父親借題發揮過很多次的皇儲,太子殿下表示已經習慣了,現在他覺得自己的兒子也得習慣這個老朱家的傳承。
在現代搞明星的得有人設,當皇帝其實也有,而朱元璋的人設就是殺伐果斷的耿直BOY。
在老朱之前,幾乎每個皇帝都要給自己的出生增添一點神奇色彩,這點從最後一個由血源貴族創立的秦王朝覆滅後,到大明王朝之前就沒變換過。
那些個皇帝不是老媽夢到了龍,就是出生時候有異象,反正個個都似乎從出生就帶上了與眾不同的BUFF。
有些王朝的皇帝明明是用各種不光彩手段搶了皇位的,也要給自己的出生添上一點異象,也不想想在當時那個社會,誰家貴公子出生時候如果真的有這些有的沒的,是怎麼在前任皇帝的猜忌中安全長大的。
到了後來,有些皇帝可能也覺得這套路有點假,於是改了風格,轉為和前朝的王公貴族文豪大拿扯關係,仿佛沒有個曾經高貴的血統,就師出無名坐不穩皇位一般。
朱元璋剛登基時,便有臣子詢問要不要扯個宋朝的大文學家朱熹後人的身份,反正這種大旗他們拉了,朱熹的後人也會接上,大家又都是姓朱,還不用改姓,這大旗不拉白不拉。
誰知當年的洪武帝卻大手一揮,直接將這個還不錯的建議一票否決,他當年的一席話,更是被刻在了碑文之上,供大明臣子、子嗣牢記。
“我本淮右布衣,泥腿子出生,放過牛、討過飯,做過和尚,也進過叛軍。咱家祖宗五代都是農民,能有今日,無非因天下大亂,為眾所推,登上了這九五之尊。”
“朕之出生,早在當年北上討虜之時便寫在了檄文之上。檄文一發,響應者眾。那些人是衝著朕的身世來的嗎?不是,他們是衝著與我一同的理想,是衝著驅逐蠻夷、恢複中華而來。”
“血緣、身份、祖宗榮耀,那都是已經入土之人的東西,眼睛總是盯著過去,哪來的未來?”
彼時,一邊等著烤栗子一邊和孫兒們講古的帝王冷嗤一聲,真情實感地傳授自己往日險些被坑的寶貴經驗:“你們彆看那些個文人瞅著是替咱想法子,實際上一個個心眼可多,他們啊,就是想要給咱立個祖宗,到時候再翻出點朱熹那老匹夫寫的書,再名正言順地用那祖宗之言來製約朕。”
“到時候朕心裡頭再不甘願,也隻能因為這祖宗規矩,捏著鼻子順了他們的意。就這些文人翻嘴皮子的本事,那老匹夫寫的書,一句話都能搞出十來個解釋,沒準還是互相矛盾的。幾次三番的,到底是他們做皇帝還是朕做皇帝?對這些文臣,就得警惕。”
嘴上給小輩們吐槽,手上卻不停,在聽到火堆中栗子的爆裂聲時,洪武帝立刻拿起燒火鉗子將烤栗子從炭灰中扒拉出來。
順帶著,他又給孫子們傳授了一個生活小經驗:“聽到爆裂聲就說明栗子炸殼了,這時候得趕緊把它弄出來,否則碳灰會進殼,栗子吃起來就是苦的。但是也彆立刻拿出來,可以再稍微煨一下,這樣更香。”
幾個聞到味道已經在頻頻咽口水的小皇子小皇孫們頓時一臉認真地點頭,也不知道他們聽進去的是洪武帝的帝王之學還是烤栗子經驗。
洪武帝也不計較崽子們的想法,人到暮年,他在孩子們麵前更多的是扮演一個慈祥的長輩,不再像年輕時動不動就揚鞭揍兒,十足十的虎爸形象。
而就在這時,隻見洪武帝身手如電,這位大明的第一掌舵人極其矯健地一伸一攔一摟,將嗅到栗子香味一張狗臉就要往火堆裡鑽的大狗壓在了身下。寶刀未老的洪武帝將大白狗壓平後靠著,繼續正兒八經地和皇孫們DISS起了大明朝的文官集團以及他老人家曾經在文官們身上吃過的虧。
作為一個耿直帝以及奮鬥在反文臣行列第一線的帝王,洪武帝的執政風格可想而知。
常言道,失敗的帝王各有各的缺點,但成功的帝王則都是相近的優點,比如最為常見、對皇帝要求最低的就是禮賢下士、善於納諫。幾乎每個有名的皇帝都能找出一長串禮賢下士的實例,順帶還能扒拉出幾個青史留名的諫臣。
但洪武帝不一樣。
作為一個從社會最底層走出來的帝王,作為一個從一人一馬走到千軍萬馬皇袍加身的大明皇帝,在洪武帝的整個崛起過程中,大部分的決策都是他自己定下的,江山也是他自己打下來的,治理也是他一人扛了這麼多年,他足夠聰明、足夠敏銳、足夠清醒也足夠有經驗,所以很少給文官團體勸諫的機會。
在朱元璋這兒絕不會有人敢和他說“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如果有人敢這麼同他說,老朱絕對掀桌,呃,不對,掀桌不夠,還要怒踹兩腳,表示朕就是要和百姓一起治天下。
正因為洪武帝的崛起與門閥無關,與士族無也沒多大乾係,他這個皇位才坐的格外安穩也格外有底氣。
所以,文臣這種存在在洪武帝這兒就是實實在在的“打工人”。
至於什麼士大夫,迄今為止,所有給咱添堵的都是士大夫,不乾人事的也都是士大夫,你們這些人愛乾就好好乾,不肯好好乾就趕緊滾,咱不差你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