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 151 章(2 / 2)

她一直掛心著自己的父親和祖父祖母,她想知道他們還好不好,有沒有因為她被搶走而悲傷,她離開後他們是不是順遂平安,想看一看那條忠心護主的小花狗,她希望它沒有倒在那冰冷的土地上,而是能夠被家人尋回,安安穩穩地娶妻生崽,好好過完一輩子。

她多想再抱著它一起躺在麥垛上,聽父親給她說星星的故事,多想穿上家裡的衣裳,梳起家鄉的發型,唱起家鄉的小調,然後安靜地回到那片星空中。

這是子女都有了歸宿後,她最後的願望。

但是,當大明和日本重新建立朝貢關係,當家鄉的貨物漸漸湧入和泉國,當家鄉的商人踩上這塊土地,阿幸感覺自己又重新能呼吸了。

她將臉埋在兒子送給他的藍染布料上,貪婪地吮吸著那上頭殘留的家鄉氣息。

她想要告訴兒子他被騙了,藍染的布料在她的家鄉是最末等的,靛藍易得,且容易上色,所以這種顏色是街上最常見的色彩。

尤其這匹布料連半分花紋也無,顯然是最劣等的貨品,壓根不值那麼多錢。

她也想告訴兒子這沒關係,靛藍雖然廉價,藍草卻是很不錯的藥草,所以使用靛藍為染料的布料不會像旁的染料那般容易引來蟲子,反而更耐放。

但最後,她什麼都沒說。

她隻是將這塊布料放在匣子裡,日看夜看,從那經緯之間讀取著家的氣息。

三郎曾問過她為什麼不用它做上一身新衣裳,她的手藝很好,她的女兒們出嫁時候的嫁衣都是她親手縫製的,即便是再窮困的時候,三郎和孩子們身上的衣裳也都不曾有過一處漏洞。

她不是不會,而是不願。

她不想用家鄉的布料縫出這個地方的衣服。

更不想穿上這樣的衣服,哪怕她如今閉著眼睛也能縫出這裡的服裝。

但她就是不想。

阿幸原來以為自己最後這一塊藍染布料成為自己的裹屍布,她真的沒有想到會有將它重新製成衣裳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無意間聽到一則流言。

有人帶著嬉笑半是嘲諷半是感歎地說,大明的先皇帝在臨退位前都不忘留下命令,召回大明遺落在外的民眾。

那一刻,她的心重新跳動了起來。

渴望歸家的心讓她混混沌沌地回了家,當下就將這匹藍染布製成了她少女時最為流行的開襟半袖衫和襦裙。因為在縫製時候,她的手一直在顫抖,所以,這件衣裳是她成年後做過最醜的一件衣裳。

但她還是穿上了這身衣裳,攔下了來到此處的大明使者。在對方要求她證明自己的身份時,阿幸唱響了家鄉的曲調。

她唱得極其順暢,雖然她真的很久很久沒有開口了,也有三十年沒有唱起那個調子了,但她真的唱得好極了,曲調悠揚,就連使者都不由自主地微闔了雙目。

在異國他鄉,其實他也有些思念家鄉了。

他思念滇南之地帶著青草香味的風,也思念應天府濕潤的空氣,那煩亂紛雜的朝廷,還有信任著他的殿下。

這個婦人真的唱得好極了,所以,當她戰戰兢兢問他是不是可以證明自己身份的時候,馬和沒有多做為難,他點了頭,告知了她回航的時間。

此次使節團的成員會走遍日本的大部分地區,然後將證實了身份的漢人一同帶回,所需要的時間比較長,等他們歸程的時候可能要到秋末了。

但好在大明的船隻就停靠在堺港,對於阿幸來說,她可以在家中住到船起航前再行出發。

正當馬和準備給她簽發身份證明時,這個一直都沉穩安靜傾聽的女人卻突然哭泣了起來。

對於她突然爆發的情緒,馬和其實並沒有太多的意外。

在這一路尋找漢民的道路上,他見到了太多這樣的人。

當聽到大明歡迎他們歸家的時候,這些人的反應大多如此。

但在哭過一場之後,他們的反應又各有不同。

他遇到過纏綿病榻祈求家人讓他歸家的老者,也遇到過沉默許久,哭著放棄的人。

而他遇到最沉重的,是骨灰壇。

聞訊將其送來的是一個年輕人,骨灰壇的主人是他的師傅,他將一身所學都交給了這個年輕人,唯一的要求是將他的骨灰壇送回大明。

而這樣的遺物,馬和和他的團隊收到了太多。

能有骨灰壇的已是善終,更多的是被同鄉留下的一兩件遺物。

比如阿幸,她就隻留下了那位阿姐的一朵絨花,隻是海邊氣候潮濕,不利於物件保存,那絨花的絲滌部分已經脫落,空留一個骨架。

而比起那銅製絨花留下更少的,是那死在異國他鄉的姑娘的信息,阿幸隻記得她的名字裡有個芳字,卻不知是哪個字,也不知其姓氏,但馬和也將她記在了冊子上。

被倭人擄掠的漢民自元末至明初跨越近三十年,這三十年也是中原之地最為混亂的時期,人口的流動和戶籍的散逸讓他們無從知曉究竟有多少人被迫離開了家鄉。

但他們會儘力尋找,而且如今彙聚天下之人戶籍信息的黃冊已經登記完畢,要尋人肯定比過往方便許多。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這是明國的態度。

縱然這些人中有很多最後可能不會回到明土,但大明的態度就是他們的後盾。

大明越是強硬,日本就越是清楚這些留在日本的華人是有靠山的,如此這些人日後的境遇應該也能好上許多。

在書寫了阿幸的名字和訊息的小箋上落下大明的印章,並將之交給阿幸之後,馬和便表示告辭。

在臨走前,他看了幾眼扶著母親一臉擔憂的三郎,特地提了一句到時候會來派人來接阿幸,但被阿幸拒絕了。

阿幸知道,這是這位明國的使者擔心她的兒子會阻攔她,阿幸畢竟已經老了,如果三郎真的想阻攔,她是不可能離開的。

但阿幸相信她的孩子會尊重她,“比起浪費力氣在我的身上,我更希望這份力氣能夠找到更多的像我這樣的人。”她說,“我們這樣的人真的有太多了,以我們的年紀,錯過這次機會,此生可能在沒有機會再回去了,所以,彆在我身上花時間了,還請大人能多找一個就多找一個吧。”

馬和深深地注視了她一會,片刻後他躬下身,衝著這個老婦一揖:“夫人高義。”

讓三郎沒有想到的是,他的母親拒絕了他的攙扶下,竟是微微屈膝,如同二八少女一般輕盈地回了一禮,然後她望著明國使者離去的背影,露出了一個滿足的笑容。

洪武二十六年秋,大明的樓船沒有搭載任何的貨物,龐大有如山嶽一般的大船上裝載的隻有一群離家多年的遊子。

最後成功登船的遊子隻有七十三人,但這艘船卻極為沉重,因為船上還搭載了五百一十四個人的人生。

留在港口上的三郎衝著船上的母親用力揮手,他身側的姐妹正掛著淚水努力向著這個可能再也見不到的母親露出微笑。

“母親,您一定要好好的!我們會努力來看你的。”雖然這麼說,但當看到大明的樓船收起船錨的那一刻,兩個姑娘還是哭成了淚人。

他們的小弟甚至沒能控製住自己,向著大船的方向跑了好幾步,但他很快便被日方派來維持秩序的武士攔了下來。

一排守在船前的武士將此處和彼方分成了兩個世界。

“吉時到--”隨著一聲唱喏,大明巨大樓船上的船帆“嘩”得一聲落下,這個季節最後的東南向的信風立刻將整張風帆吹得鼓起,借著風力,大船漸漸離開了海岸。

就在送行的眾人情緒即將崩潰之時,他們忽而聽到了一聲清脆的銅鈴奏響之音。

二十四名陰陽生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甲板之上,他們結成隊形,一手執招魂鈴,一手持引魂幡,在海邊獵獵作響的大風之中唱道:

“魂歸來兮--去君之恒乾,何為四方些。”

“去君之恒乾,何為四方些?”

“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

回來吧,離家遊子的靈魂啊。

為何要離開你的軀體,在四方到處亂走?

為何要舍棄你安樂的住處,去到凶險的地方?

快隨著我們回到你的家鄉。

那裡有巍峨的高山,嫋嫋雲煙和潺潺溪流灌溉著土地。

那裡有在微風中搖曳的蘭草,它的香味沁香怡人。

那裡有香甜的大米,剛剛收割的小麥,有人間百味,有酸甜苦辣。

那裡有人世間最甘醇的甜蜜,無論山野中的蜂蜜、甘蔗中取出的蔗糖、麥芽中烘出的芽糖都極其甘美可人。

那裡有威武又顧家的男兒郎,那裡有嬌美能乾的好姑娘,那其中,一定有你的另一半,你不思念他嗎?

那裡有縱橫之間的棋局,有步步緊逼的六博棋,如果你喜歡,也可以悄悄得地設下一局賭局,隻是要小心,這隻能悄悄地來。

“魂歸來兮--”

已經到了秋天,從異國引來在這兒落地生根的石榴終於到了成熟的季節,那紅彤彤的果肉誘人極了,吃完果肉後將果皮放在風口,還能再香上好幾日。

稻田裡低著頭的麥穗你不想看看嗎?穿遊在其中的鴨子可到了最肥美的時候,再不回家就要錯過啦。

今年的年景特彆好,收獲的糧食在裝滿了穀倉之後還留下了許多,你看,你的親人正用它們釀造美酒。

那裡有醇香的美酒,無論是濃厚的烈酒還是香甜的米酒都能讓人熏熏然。

那是迎接你的歸家酒。

陰陽生將招魂幡高高舉起,它在漫天飄灑的紙錢中獵獵作響,駛向大明的樓船不知不覺變得沉重,似乎有一群人在眾人沒有察覺的時候悄然登上了這艘船。

引魂鈴在指尖顫抖響動,像是為那些看不見的人傳遞著他們激動不已的情緒,為首的陰陽生微微一笑,低聲道:

“歡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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