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有一百三十多戶人家等在港區,他們是千裡迢迢從大明的各處來到直沽港的受害者家屬。
其實此前報名的人遠遠不止這個數字,但因為時間跨度太長,加上又經過戰亂時代,不少家庭的親曆者都過世了,小輩們雖然知道家中有這一段悲傷往事,卻很難認出自己的親人。
也有部分家屬還健在的,但這麼久過去他們多已到了耄耋之年,經不起長途跋涉,最後這些人都未能被選中。
但他們已經在官府留下了尋人信息,等到這些歸者下船休息好,立刻開啟信息比對和尋找。
抵達現場的一百多戶幸運兒之前一直在遮陰處等待,直到船舶靠岸後他們才被引到現場,這些人本就心情忐忑,剛走到地方後見到陰陽生念響喪者之名的時候,不少人都露出了揪心的表情。
三十年的隔海相隔,親人又是以那樣的慘狀離開他們的,即便這些人懷揣著最大的祈願,卻也知道可能等來的是一個最糟糕的結局。
但會來到這兒的人心中自然充滿期盼,如今陰陽生念響的一個個名字,簡直就是一份宣判書。
“遼東大石村,劉氏,約五十歲,歸家——”
隨著這一句話,人群中一個中年婦人當即兩眼一翻,軟在了地上。
“娘!”她身邊一直探頭張望的青年眼疾手快接住了母親,將其放平後立刻伸手掐住母親的人中,這些急救手段方才都有醫匠教過他們,就是為了預防大悲大喜下人受不住。
青年一邊掐一邊嚷嚷,他語氣中還帶著點莫名其妙:“娘您怎麼了,咱們又不是大石村的!那也未必是大嬢嬢啊。”
“我們,我們村三十年多前就叫大石村,後來那大石頭被朝廷挪走了,露出了下頭的泉水才改成了小泉村。”女人幽幽轉醒後眼淚已經落了下來,她坐在地上,悲道:“你大嬢嬢當時是為了護住我才被搶走的,那時候她才十六歲,剛剛定親,我的阿姊啊,阿姊啊——”
“娘……”青年忙給她順氣:“娘您彆哭了,我們之前不是說好了嗎,咱們就是來接大嬢嬢回家的,隻要能回家就行。”
“是啊,我終於接你回家了,爹啊,娘啊,你們看到了嗎,我終於接阿姊回家了……”女人用顫抖的手從背後的布包裡掏出了兩個排位放在地上,“爹,娘,阿姊去你們那兒了,你們可得好好照顧她,我今晚就給你們燒錢,燒衣裳,阿妹請了最好的紙匠,疊了個大房子,就讓我阿姊住……”
說著說著,她捂住了臉,淚水滾滾落下。
其實她已經足夠幸運,她的家人留下了較為清晰的信息,這起碼幫助她的家人認出了她。
“劉家灣,阿芳,女,一枚絨花簪,五十有八。”
陰陽生手中的名單中大部分就像這個叫阿芳的姑娘一樣,僅僅留下了極為零碎的信息,甚至於她的信息已經算多,更多的人隻有一個綽號、一個姓氏,就連年歲都不知道。
這些信息讓焦急等待的家人們更加焦灼,他們隱約覺得那是自己的家人,又懷揣著期望,所有沒有聽到家人名字的人都目光灼灼得看著大樓船上緩緩放下的木梯,他們期盼能夠在那□□上看到自己熟悉的身影。
□□上最先出現的人是馬和。
他作為此次被派出的正使,自是這條船上地位最高的人,在他之後的是若乾名副使,尋人不易,為了儘可能得不要遺漏一個漢人,這次前往日本的使節團的副使人數是創紀錄的三十六人,衙役小吏更是不計其數。
馬和沒有在樓梯上多做停留,多日的航海生活讓他麵上帶著點疲態,但他的眉目和周身的氣質卻無絲毫疲態不說,還帶著一絲鋒利。
他恭敬取出一封明黃色的卷軸,隨後一撩袍角,跪在了洪武帝麵前,雙手將卷軸奉上:“臣探訪日本諸地,尋回失民五百一十四人,同歸者七十三人。”
“很好。”洪武帝伸出手接過卷軸展開粗粗一看,見到因為各種原因留在日本的隻有十七人,頓時被這數字燙了眼睛般用力閉了下眼睛。
七十三人回國,十七人留下,也就是說起碼有四百多人死在了異國他鄉。
他吸了口氣,將卷軸遞給長孫,然後祖孫二二年齊齊看向了緩緩從船梯上走下的老人們。
這些人的年紀其實都不算很大,他們中的大多人和洪武帝都是同輩,但是因為此前的生活環境過於困苦,這一個個看上去都稱得上是老態龍鐘。
有幾個的身體狀態都無法下樓梯,是被放在籮筐裡從船上吊下來的。
“我,我死也要死在這兒。”勉強從籮筐裡爬出來的一個老頭一邊艱難站起一邊倔強得說道:“就算我化成泥,變作土,也要做咱大漢的泥土,養我大漢的花草,不給他們用。”
“老哥哥,你瞧著年紀也不大,可彆說這種話,”洪武帝親自將他扶到一個軟凳上坐下之後安慰道:“咱們這個年歲的人好日子還在後頭呢,你看我,我現在沒事就種種菜逗逗雞鴨,有事就找兒子孫子來幫忙,這日子過得多有滋味啊。”
老頭看了眼扶住他的洪武帝,又看了眼扶住他另一隻手的青年,此前他坐在兜裡也沒看到下頭的動靜,見他態度溫和,便將他認作是來接親人的家屬,抖了抖胡須後悲道:“老弟弟,你不知道,咱可沒你那麼舒坦,哥哥我啊看不上日本女人,打了一輩子光棍,咱這把老骨頭坦白說,就是回來等死的,就是不知道咱在那兒攢的錢在這兒能不能用,否則我怕是難買棺材咯。”
“能用,當然能用,老哥哥放心,你們回來,什麼都用不著擔心,朝廷都給你們安排好了。”洪武帝拍了拍他的肩膀溫和安撫:“若是有家就回家,朝廷給你們發補貼,若是找不到,就給你們發宅院,給你們治病,總之你們回來就是過好日子的。”
“隻要活下去,什麼好日子都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