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負氣(上)(2 / 2)

“跪就跪。”雲卿滿臉不服,甩頭就朝著祠堂方向大步流星走去。

*

端月中旬,春寒料峭。

空蕩蕩的祠堂內,雲卿身著單衣,跪在紀氏先祖的牌位前。

雖膝下有軟墊,可隨著夜一點點地深下去,寒氣也從石麵地板上一絲絲地滲入膝蓋。他本就體質陰寒,格外怕冷,不一會兒,便四肢僵硬,瑟瑟發抖。

他想起白天之事,想到雲瀾被冊封為昭元帝君,心中的暖意逐漸吞沒了身體的寒冷,已經凍到僵硬的嘴角竟然浮現出了一絲笑意。

可想起昔垚,他心中的那抹歡愉又漸漸地黯淡了下去,他與蘇硯、昔垚、長孫鈺以及千塵從小一塊長大,對彼此的性子是再熟悉不過。

昔垚大她半歲,與長孫鈺直來直去的性子不同,她從小就情感細膩,凡事總愛藏在心裡,對周圍的人總是麵帶淺笑,宛若春風化雨。

她雖比長孫鈺晚生數月,可每次長孫鈺哭著鬨著的時候,都是昔垚哄著她,她習慣於雲淡風輕地療愈彆人的傷痛,可當她自己受傷時,又有誰能醫她呢?

雲卿一想到日間昔垚滿不在意的態度,心裡反而更不是滋味了。

垚姐姐此時一定在榻上默默流淚吧,相比他身上的冷,心冷的感覺才是真正的冰錐刺骨,深入骨髓,痛徹心扉吧。

可他又能如何呢?衝進東宮幫她把司徒楠搶回來,惹怒陛下和昭寧帝姬,然後讓紀氏連帶著和司徒氏、納蘭氏一起毀滅?

顯然不可以,他隻能旁觀著兒時最親密的夥伴忍受撕心裂肺的痛苦,卻什麼都做不了。

不知道這種狀態持續了多久,突然感到好像沒有那麼冷了,他開始懷疑是不是凍到極致自然暖,或者是自己生出幻覺了。

此時一個聲音讓他清醒了過來“公子何必呢?家主隻是擔心您,隻是服個軟的事情,公子一定要弄得針鋒相對嗎?”

雲卿反應過來不是幻覺,轉過沉重如鉛的腦袋,看到含煙站在他後方身側,腳下放了盆炭火。

“可母親已經知道是納蘭姑姑留我用的晚膳,還要堅持罰我。”雲卿一想到就來氣,當時慕容璟明明已經幫他解釋過了,可紀婉前腳微笑著地送走慕容璟,後腳就變臉罰跪他。

含煙本以為雲卿隻是賭氣,沒想到他是真不知道紀婠為何動怒“公子,你難道不知道家主為何要罰您嗎?若沒有那蘭陵郡主,家主頂多是斥責你幾句,您若頂撞也不過是上家法打幾下手掌罷了。”

雲卿這才意識到了紀婠罰他的真正原因,跪得筆直的身子有了些鬆動。

含煙繼續說道“公子,你還記得去年家主是怎麼囑咐您的,那蘭陵郡主風流成性,光是側室一年就納了六個,更彆提那些數不清的小爺了。今夜您晚歸倒是罷了,可千不該萬不該再與那慕容璟一同回來,去年家主對您說的話您都當耳旁風了嗎?”

他替蘇硯上藥的那一幕明明還曆曆在目,可為什麼,為什麼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沒有忘記紀婠說的話,可他也從未放在心上,畢竟這京城哪位達官貴人不是對著慕容璟表麵客客氣氣,背後卻直搖頭呢?

他隻是沒想到紀婠竟如此厭惡慕容璟。

“姑姑,我與蘭陵郡主隻是普通朋友,還請母親不要多疑。”雲卿覺得又可笑又無奈,那慕容璟與她無冤無仇,可她僅僅憑著一雙耳朵,就給慕容璟下了定義。還有雲柔,隻是因為她出身市井,性格隨意,便不受她的待見。

她的母親,堂堂正四品伯爵,十大家族紀氏的族長,真是一個既虛偽又真誠的人。虛偽在於她明明很討厭慕容璟,還能在她麵前笑意盈盈,口口聲聲地稱呼她“蘭陵郡主”。

真誠在於她是真心地喜歡和討厭每一個人,就像她喜歡昔垚,喜歡長孫鈺,喜歡千塵那樣,哪怕當年高氏遭人陷害被派到漠北之地,她仍毫不避諱地去往高府送彆自小一起長大的高漸漓。

他的母親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也猜不透,他隻知道一年前的那件事,已經給他們母子倆留下了永遠都不可能消解的隔閡。

哪怕他儘量地去理解她的母親,他們的感情也隻能像被揉皺又撫平的宣紙那樣,留下一道道折痕,永遠無法回到兒時那般,完好如初。

“公子,您就跟家主認個錯吧!”含煙勸道。

“認什麼錯,我又沒有錯。慕容璟也沒有錯,錯的是母親的固執和偏見。”雲卿堅持道。

含煙見他完全聽不進勸,隻能搖搖頭出去了,臨走之時,在他身上蓋了一條披風,又留下了一碗熱湯和幾塊糕點。

不知道哪位聖人留下過一句真理人在成長過程中必定要經曆過一次精神上的“弑母殺父”才能成為真正的自己。

人界至今千年歲月,之所以會不停進步,根源就在於下一代不聽上一代的話,凡是要先破後立,不能故步自封。

半載光陰,少年已經曆了無數次“弑母”的過程,一點點擺脫長達十六年來既是保護又是桎梏的母愛,沉甸甸的母愛。而這擺脫的方式便是打碎自己,再重新拚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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