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冷香(下)(2 / 2)

紀妍指著那輪清輝對著女孩講著女媧補天的故事“我母親小時候對我講過,這女媧,補的不是天,而是那枚月亮……”

後來,那個女孩常在樹下等紀妍講故事。

望著那個女孩,紀妍總是不經意地想起宮外的紀婠,她不知道這個女孩的真實身份,也不打算過問,隻有這樣,她才能將心底想說的話毫不遮掩地講出,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

對於紀妍而言,那個女孩是她在這深宮漫漫時光中唯一的陪伴。

聽到這兒,雲卿目光頓了頓,問道“年紀與我母親相仿,那個女孩可是太上皇?”

慕容璟笑了笑,沒有說話,默認了他的猜測。

*

長樂宮內,永昭帝撫摸著半舊的平安符,想起了初次見到紀妍的那個夜晚。

那日晚上,中秋月圓,慶永帝同百官設宴,輕歌曼舞,絲竹聲聲響。

這樣的宮宴她從小到大參加過無數次,早已不覺得新鮮。

找借口提前離了席,換上了宮婢的衣裳,化名“陳苒”,隨處溜達著。

她是慶永帝的嫡長女,南越陳氏的後裔,她的一生,注定是逃不開也越不過這堵宮牆的。

做皇帝和做能臣是不一樣的,能臣需要的是術業有專攻,而做皇帝不一定要將每個領域的才學都學到出眾,可也不能在任何一個領域有漏洞。

她的童年,充斥著母皇和父君的諄諄教導,不是讀書,就是讀書。讀兵法,讀曆史,讀聖賢,讀經文……

在日複一日的“殿下千歲”中,她隻能將自己那顆向往自由的心鎖進了皇宮的院牆裡。一鎖就是十二年。

那夜,不知不覺走到了尚食局的一處院落,清輝灑在月中,映照出桂樹上的人影。那人穿著一身素藍色的長裙,裝扮隨意,姿容秀麗,雖五官甜美,但眉宇間帶著點英氣。

在宮內,她第一次見到如此不拘一格之人,頓時生了興致。

兩人躺在桂樹下,在滿地的芳香中一個講,一個聽,那顆被鎖住的心仿佛在那刻掙脫了桎梏,隨著她的想象飛出了宮牆,飛到了外麵的世界。

兩個向往自由卻因為責任而被困深宮的人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在她的記憶裡,那些自在愜意的時光,絕大部分是在紀妍的故事中度過的。

就這樣,晃晃悠悠地過了四年。

十六歲那年,慶永帝正式冊封她為皇太女,東宮簷下,她第一次見到了慶永帝為她培養的,隻忠於她的簪星衛統領。

“阿妍?”

“小苒?”

當身份揭開的那一刻,兩人不再是桂花樹下聽故事和講故事的人,她是當朝皇太女,未來的帝王,而她是為她而存在,隻忠於她的臣子。

身份的轉變,命運的繩索將她們牢牢地捆綁在了一起,將她們的距離拉得更近了,卻又更遠了。

*

“陛下。”紀嬗的聲音打斷了永昭帝的思緒。

她偷偷抹了眼角了淚,轉身笑道“這麼快就回來了。”

紀嬗坐到她下首道“陛下可是又想起姐姐了?”

永昭帝沒有回答,問道“阿嬗,你實話說,可有怨過我?”

“陛下對臣一直很好,臣為何要怨陛下?”

“當年,你不過十六歲,就被我納入了東宮。那時,我的正夫清河崔氏早已不在人世,可我一直沒有將你立為正室,卻將你在這深宮內困了十多年。”永昭帝看著紀嬗的眼睛,看著那汪帶著紺青的秋水,靈動而美麗。

她已有了白發,可眼前的人依舊年輕。

恍然間意識到,他比她小了整整十二歲,這位有著皇帝庶父,“太君”之稱的男子,今年不過三十出頭。

他愛讀話本,愛看皮影戲,愛四處遊玩,他原本可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卻因為她的一句話,將往後餘生都蹉跎在了這四方宮牆中。

紀嬗朝她笑了笑道“我不怨陛下,反而,我非常感激陛下。陛下可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麵是在那年的選官儀式上,雖然當時的紀氏沒有如今這般顯赫,可也已位列京城十大家族。姐姐告訴我,其實不論我才能如何,結果都能被選上。我本已做好了去藏書閣的打算,一生不婚,晚年出宮。可陛下的一個決定改變了我的命運,陛下給了我受人尊崇的地位,給了紀氏光明的未來,還有昭陽,她的出現讓我和姐姐在這深宮中不再孤單。至於自由,那是不論陛下選不選擇我,都已經不屬於我的東西。”

永昭帝的眼中有霧氣在凝聚,這麼多年來,她一直覺得自己愧對紀妍,她自從入宮之始,就放棄了她最渴望的自由,一次次為她出生入死。

可她卻因為一己之私,將她的弟弟也困在了這宮牆之中,她甚至覺得紀妍在死前提到紀嬗是在怪她。

現在她終於明白了,她的阿妍從來沒有怪過她。

待到來世,雲海塵清,山河影滿,桂冷吹香雪之際,她仍會坐在高高的樹枝上等她,等她喊她“姐姐”,等她聽“女媧補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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