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衍隻覺得這聲音有些眼熟,舉了燭台遞到那女子麵前一照,不禁心驚“納蘭昔垚?”
心陡然炸開了鍋一般,五味雜陳,旋即轉身向門外走去。
這時候司徒楠提高了音量問道“母親這是要告發兒子嗎?”
她滯了滯,沒有說話,她的職責和身份告訴她,不管遇到任何事,必須六親不認,鐵麵無私。
可是此刻,她猶豫了。
“大人不要。”納蘭昔垚哀求道,“陛下不會放過阿楠的……我以後再也不會見他了,我向大人保證……”
司徒衍站在原地,沒答應也沒拒絕。
司徒楠抓起衣架上的狐裘,給她披上,又喚來那隸官“墨鬆,你親自送納蘭小姐回府,悄悄地。”
“那你……”納蘭昔垚站在原地,不走,怕事情更麻煩,走,又放心不下。
“他畢竟是我母親,她不敢害我……”
他用的詞不是“不會”,而是“不敢”。
因為那道仙咒,司徒衍必定會有所顧忌,可未必會對納蘭昔垚手下留情。
待到馬車駛出的聲音遠到聽不見,司徒楠才將將鬆了口氣。
他與司徒衍之間,從不像彆家孩子和母親那般親密,甚至可以說是幾乎沒什麼母子之情的。
司徒楠脫下鞋,光腳踩在地上,徹骨的寒意從十根指頭沁入,瞬時侵入了四肢百骸,可隻有這樣,他才能清醒地說出他憋在心裡整整二十一年的話。
一雙雪足,踏在冰冷石磚地上,一身單衣,沒有絲毫的金銀墜飾,於微光中一步步走來,那精致秀氣的麵容逐漸清晰,可柔美的五官下卻籠罩著淺淺的陰鬱。
聲線的輕柔平緩,仿佛在訴說一個故事“自從兒子出生沒多久,母親就被派到荊州監督水患治理,回京之後,又從都察院調去了大理寺,對待政務可謂是兢兢業業,絲毫不敢懈怠,每日亥時回,卯時不到就出門,雖然住在同一屋簷下,兒子十幾年來幾乎沒怎麼見過母親的麵。唯有每月望日,才能聽上母親幾句敷衍的問候。”
司徒衍背對著司徒楠,望著門外,不知道在想什麼,良久後道“朝中事務實在繁忙,我無暇顧及……”
她剛一開口就被司徒楠打斷了“都是借口!難道朝中事務繁忙的僅僅母親一人嗎?就拿高太師來說,她既是文臣又是武將,隻會比母親更忙。可她不論事務再多,隻要不是特彆抽不開身的事,都會回府陪兒女用晚膳……母親知道我為何羨慕高千塵嗎,不僅是因為他敢拒絕陛下,更是因為他有一個好母親……”
司徒衍的身子顫了顫,隻聽他繼續道“而且,母親知道兒子在這府裡過著什麼日子嗎?父親從不管我,也不讓其他人管我,一日三餐至少會餓上一頓,有時候是兩頓。生了病不讓我治,說我得了瘟疫,直接將我扔在大街上,每每心情不好就拿我撒氣,用一些不會落下的傷痕的酷刑折磨我,整個司徒府,隻有二哥和墨竹關心我的死活,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們的力量實在有限。”
“母親,這些您都不知道吧。”司徒楠的嘴角泛起淺淺笑意,夾帶著苦澀“或者說,您即使知道,也不會在意,因為我對於您而言,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我時常在想,為什麼父親要如此對我,直到有一天,我聽幾個仆人在說話。我才知道我根本不是父親親生的,當時我還覺得奇怪,因為在彆的家族中,正夫可能會偏愛自己嫡出的子女,卻也不會虧待庶出的孩子,而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竟招父親如此不待見,屢次欲置我於死地。”
司徒衍神色無波,袖擺中的指節卻白了幾分。
“後來我才知道,當年母親一直想要個女兒,卻怎麼也懷不上,所以母親覺得那是父親的問題,可父親卻不願承認,又將責任推到了母親的身上。後來母親與父親大吵了一架,當晚就跑去了青樓,點了好幾個小倌。”他邊說邊將屋內的燭火一盞盞點亮,原本昏暗的屋子逐漸變得燈火通明,屋內人的每一個表情,都無處遁形。
見司徒衍神色無異,麵色卻愈發寒,仿佛可以結出霜來。
司徒楠繼續道“後來母親真的懷上了,而那個孩子就是我。隻可惜,我不是一個女孩,讓母親失望了好久,也許我對母親而言,唯一的意義就是向父親證明了這不是您的問題,而是他不行……”
“夠了。”司徒衍終於忍不住喝止了他繼續說下去,過了好久才道,“是我對不住你……”
司徒楠並不理會她的情緒,反倒無所謂地笑了笑,繼續道“隻要母親當作不知道今日之事,往昔種種兒子便一筆勾銷,從此之後,我是貴君大人,您是大理寺左少卿,橋歸橋,路歸路。若本宮再有什麼把柄落到大人手裡,大人儘管秉公處置,本宮絕無怨言。”
司徒衍提著劍,折身進了自己房間,默認了這場交易。
*
耳邊傳來了孩童稚嫩的叫喚聲“外祖母,外祖母。”
司徒衍回過神來,楠安王武昀正拉著她的官服衣角問道“外祖母怎麼哭了?”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晃神的瞬間竟流下了幾滴眼淚。
她用袖口隨意抹了下淚痕,抱起半大的孩子,穿過狹長的地道,向著地宮出口走去。
光線越來越亮,眼中的淚卻越蓄越多,在走出地宮的那一刹那,終於如決堤般地湧了出來。
武昀伸出自己的袖子,為她擦去眼淚,卻發現怎麼也擦不完,直到最後,兩隻袖子都濕透了……
(文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