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1 / 2)

昭寧五年,麥月十七。

蘭陵王姬府竣工。

慕容琛佯裝無事,笑盈盈地將雲卿帶到王姬府,拿出一件紅白喜服讓他換上“這是我二姐讓羅裳坊做的,雖比不上王爵婚服那般華貴,卻是獨一份的。”

雲卿像隻提線木偶般由著他擺弄著。

慕容琛原本就是個被伺候慣了的,從來沒侍奉人穿過衣服,一時手忙腳亂,最後他的貼身侍從青柏實在看不下去了“小王爺,還是讓屬下來吧,像您這般,怕是天黑了這衣服都沒穿好。”

雲卿默不作聲,眼圈泛紅。

慕容琛拿著脂粉往他眼眶邊塗,邊說著“雲哥哥,你千萬彆哭啊……一會兒我二姐來了,可彆露餡了……”嘴上這麼說著,可他自己的眼淚卻不受控製般地湧了出來。

*

慕容璟出現在王姬府的時候,正是卯時,日光初照的時刻。

她一襲紅白長裙,立在大門口,略施脂粉,眉間綴著緋色五瓣桃花,沒有濃妝豔抹,仍然完美無瑕。

雲卿轉過身與她對視的刹那,眼裡情難自禁地泛起濃濃霧氣。

慕容璟對他嫣然一笑,他才恍然驚覺,強壓下去了心頭的酸澀,將眉眼彎了彎,擠出一抹笑意。

她展開手臂,在原地轉了一圈“好看嗎?”

雲卿的腳仿佛黏住了一般,怎麼也邁不開去,生怕他靠近一步,眼前的人就會化為泡影。

見他不吭聲,她眉頭一皺,若無其事地走來,牽起他往裡走去“這府邸竣工自然是要穿點帶紅的才喜慶,我自作主張定做了喜服,你可不準說不喜歡……”

雲卿斂眸苦笑“哪有府邸竣工穿喜服的,不過王姬喜歡,臣遵命就是。”

偌大的王姬府隻剩二人,雲卿在慕容璟的牽引下繞過正堂,向著後花園行去。

滿園的芍藥開得正盛,香味雖不濃鬱,卻久久不散。

“這個時節,芍藥應是謝了吧。”雲卿手指撚著一片花瓣道。

“高府後有片桃林,那裡的桃花花期總比其他地方要長上一月多。我就試著讓人將那桃林的土運來,種上芍藥,果不其然,都到麥月孟夏了,這花兒還是開得很好,完全沒有凋謝的意思。”慕容璟笑道。

雲卿點點頭,繼續隨著她往裡走去。

後花園的湖麵上停著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外觀精致華美,卻有些似曾相識,雲卿恍然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同慕容璟泛舟遊湖的船隻,當時他隻是隨口說了一句這船好看,卻沒想她記了這麼多年。

“慕容璟,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早就惦記上我了。”杏眼湛藍,直勾勾地盯著她,在逼問著一個答案。

慕容璟直接拎著他的衣襟,將他拉近了幾分。又伸出雙臂環吊著他的脖子,雙腳微微踮起,與他平視。

美目中閃過一絲狡黠,輕飄飄說道“是又如何?”

雲卿微微一怔,清淚奪眶而出“慕容璟,你就是個小偷,騙子……”

她愣了愣,繼續當沒事人那般笑道“本主光明磊落,怎麼就成了小偷騙子了?”

“彆人偷錢你偷心,旁人騙財你騙色……”青年木僵地站在原地,早已泣不成聲,“你已經招惹上我了,現在卻要一死了之……這府邸建得再好,到頭來隻有我一個人住,有什麼用……”

女子的眼底有了微微的鬆動和釋然“果然,阿琛都告訴你了……”

她垂下雙手,轉過身去,笑意僵在臉上“雲兒,就剩不到半個時辰了,讓我帶你走完這王姬府可好?”

多年的間諜生涯使得她對時間的把控到了極為精準的地步,兩人一路上都沒有說話,穿梭於一座座亭台水榭,一根根雕梁畫棟之間。

他一手被她牽著,人卻落後於她半個身子,踩著她走過的地方,仿佛一個剛剛認路的孩子,竭儘全力地將跨住的每一步都深深印在腦海中。

走著走著,腦海中不經意間閃過很久很久前的一幕。

有些遠去的記憶,明明已經被時間衝得很淡了,褪色得隻剩下模糊的輪廓了,卻會在幾千個日夜後的某一天,依舊憶起。

府中的回廊,白衣少女牽著剛剛蹣跚學步的孩童“雲兒,姐姐踩哪兒你就踩哪兒知道嗎,這樣你就不會摔跤了……”

孩童很聰明,雖不會說話,卻早能聽懂他人所言。

他看著眼前的美麗少女,大眼中滿是信任地點了點頭。

那少女的步子邁得很小,自那日後,孩童學會了走路。

*

直到兩人走完最後一步,離服下藥的時間恰好是半個時辰差半刻。

長椅之上,女子半坐半躺於青年懷中,隻聽他幽幽開口道“慕容璟,你知道嗎,我因為體質特殊,走路要比一般孩子晚很多,後來有個人,她也是這樣,牽著我一直走,我才學會了走路。”

“哦?我怎麼沒聽你提起過,”女子淺笑道,“她一定對你很好。”

雲卿紅著眼道“可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不在了……時間太久了,我已經記不清她的樣子了……阿璟,我好怕,好怕日子一天天地過,到最後,我也會忘記你的樣子……”

“傻瓜,這樣貌不過是用來承載魂魄的皮囊,不論是美是醜,是人是物,該是誰,仍舊是誰。我不要你記住我的樣子,我要你記住我就好了……”

“這世間根本就沒有真正的死亡,隻要時間足夠長,那就有必定重逢的可能。”一塊半月形的玉佩滑入雲卿的掌心,“雲兒,是我先認出你的,下一世,你拿著這個來找我可好?”

青年抿著唇點點頭,淚已化作了一場小雨。

慕容璟的臉色開始變得坨紅,返照的回光給她最後一絲力氣。她伸手拔下發簪,顫抖地舉起來,抵在他的臉頰,氣若遊絲道“可我的雲兒那麼好看,我總是有些不放心的。”

握著簪子的手微微收緊,尖利的簪頭刺入瑩白的皮膚中,滲出密密的血滴。

在往下刺的過程中,不知是真是無力還是刻意控製,力度越來越淺,最終輕輕帶過皮膚,但聞金簪落地的清脆響聲後,慕容璟臉上的坨紅儘數散去,被蒼白所取代,屏息半晌後緩緩吐出了最後一句話“這麼好看的一張臉,我還是沒忍心下手……”

雲卿就這樣抱著慕容璟,石化在原地,從日上中天到暝色四合,從餘霞成綺到星河初現,一動未動。

*

子時四刻,月上中天,銀瀉落了滿地,芍藥開得正盛,和風帶過,蕩漾起片片芬芳。

當慕容琛帶著宮中女官來到院中的時候,雲卿正靠坐於亭中躺椅,用雙臂圈著慕容璟,兩人依偎而坐。

臉頰上的血流了半邊,順著脖頸往下,滴落在衣衫白色的地方,雖早已乾涸,可向下蔓延的痕跡,總讓人覺得還在流動。

慕容琛走上前,悄無聲息地觸了一下慕容璟,臉上的淚痕剛乾,又瞬間多了幾道新鮮的“二姐……”

雲卿仍是像個傀儡般木僵在原地,放空地看著遠處,碩大的雙眸仿佛兩個黑洞,看不到絲絲光澤,隻餘滿目的晦暗。

不知過了多久,慕容琛才止住哭聲,生怕他碎了一樣,極其輕聲地說道“雲哥哥,二姐已經不在了……”

雲卿仍是毫無反應,慕容琛又道“雲哥哥,陛下打算將二姐葬入昭陵,宮裡的人已經來了,你鬆鬆手好不好……”

雲卿還是沒有反應。

兩位女官上前,試圖掰開雲卿圈著慕容璟的雙臂,雲卿就如同被烙鐵燙了般,猛然驚覺。

用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力氣推開那兩名女官,將慕容璟抓得緊緊的,嘴裡念念有詞“阿璟睡著了,你們彆吵她……”

人死內力散,臂彎中的身子冰冷到徹骨,他脫下外衫,試圖將她裹住“阿璟,你冷不冷,我給你去取暖爐好不好……”

“雲哥哥,我二姐已經死了。”慕容琛上前,試圖阻止他發瘋。

雲卿不解地看著他,眼中帶著怒意“阿琛,你又胡說八道了,有你這麼咒你姐姐的嗎,她隻是睡著了。”

一眾人想要從他手中奪過慕容璟,卻又怕傷了他,隻能留在原地麵麵相覷。

最後還是千悅看不過去,跑上一掌將他打得渾身酥軟疼痛,沒力氣再掙紮,女官才將慕容璟從他臂彎中撈出來。

“雲哥哥,你清醒點。”千悅邊哭邊衝著她吼道。

慕容琛抱著雲卿,將本就不豐沛的內力送到他的經脈裡,緩解了那一掌的疼痛“姑奶奶啊,你下手可真重,我可不想沒了姐姐又沒了姐夫,你就不能輕點嗎……”

千悅那一掌雖用了內力,卻是對著右肩打的,雖疼卻沒有生命危險。

她就地坐下,顧不得周圍有人,像第一次見到慕容琛那般放聲大哭,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一些讓人不明所以的話“阿姊……阿姊……你怎麼就不要我了……”

不會武功的人才接受內力注入後便會強行昏睡過去,雲卿靠著慕容琛,很快便失去了意識。

慕容琛隻當是千悅因為慕容璟的死想起高漸漓那個早逝的大女兒,卻自始至終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哭的,其實是同一個人。

高千憶。

慕容璟。

……

萬般諸像,皆是此人。

*

那夜。

城外的老嫗坐在樹下,望著遠方,幻化成一個頭戴花冠的美麗女子,消失於暮色之中。

算命的老道士將紅線纏好,收於掌中,童子在一旁問道“師尊,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老道士摸摸胡須,看向遠山重重,落下兩個字“虞淵。”

【正文完】昭寧五年,麥月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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