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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原來是這麼回事兒……”她點頭,臉上露出了老母親式慈祥的微笑。
不容易,太子爺今兒總算要長大了, 實在太不容易了。男人和女人不一樣, 總要經曆了這種事兒, 才能好好的,安下心來成就一番功業。她是一直盼著的,盼著他有了親近的人, 知道了重壓,往後也忌諱些個, 和她能保持一段距離。雖說天潢貴胄不拘泥於一位內眷, 但既然是女侍中,和那些司寢司門不一樣, 出身必定顯貴, 極有可能成為將來的太子妃。
德全卻笑得有些傷感,在他看來宿大人太可憐了, 和主子千頭萬緒了十來年,連個名號都沒掙著, 太子爺這上頭不厚道。本來隻有她一個, 那點細節就不計較了,可如今又來一位,這位是記檔的,和先頭宿大人的小來小往不一樣,事成之後必定晉位, 那宿大人可算個什麼呢?他不無遺憾地看看她,她嘴上坦蕩,心裡不定怎麼難過呢。眼下事兒已經出來了,就算以往太子爺說不要,真有個洗乾淨的大姑娘放在床上,是辦還是不辦?德全身子是半殘了,心卻還是男人的心。他設身處地一琢磨,怕是不大妙。
“宿大人……”他壓著聲兒,想安慰她兩句,又覺得無從開口。
星河等半天,他再沒言語,立馬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怎麼弄?多少得表示一下,起碼顧全太子爺的麵子。她啊了聲,“好事兒……好事兒啊,這麼著挺好的……那位侍中是哪家的小姐啊?必得是百裡挑一,才配得上咱們主子。”
敬事房的人說:“是驃騎將軍家的千金,今年十四。一般人家講究兒子三代單傳,他們家是閨女就這麼一個,闔家上下那份疼愛,心肝兒肉似的。”
星河仍是點頭說好,心裡卻在計較,驃騎將軍上官道著有軍功,一門兄弟四人,三位在軍中任職,一位是國子監祭酒。這樣的門閥,若是拉攏過來,對太子算得上如虎添翼。果然皇帝還是費儘了心機,這麼做有安太子心的意思。皇後要冊立,但絕對不會動搖太子的地位,把上官道的閨女送來給他做女侍中,可看明白皇父的苦心了吧!
她這頭確實憂心東宮壯大,將來不好料理,然而在德全看來,她的憂心卻是另一種難以言說的愁,是天邊最後一縷晚霞的悲涼,是琉璃瓦上最後一道殘雪的哀傷。
他嗐了一聲,“咱們主子爺不講門第,怹老人家重情義,最善待元老。”
敬事房兩個太監終於也察覺出了一絲異樣,彼此交換了眼色,有些尷尬地喏喏道是。
星河呢,原本是來伺候就寢的,現在看來不用她忙活了,她也樂得清閒。朝檻窗上瞧一眼,“就這麼著吧,您幾位受累,我這心裡頭啊……先回去了。”
德全出言挽留,“回頭完事……”
“完事也不用我伺候呀,她是女侍中,我是女尚書,我們倆一樣的銜兒。”說罷一笑,便要轉身離開。
誰知才走了一步,殿門就開了,裡頭出來個年輕姑娘,團團如明月的臉,看著還是稚氣未脫的模樣。
敬事房的人慌了,配殿裡等候的嬤嬤也忙趕過來。瞧瞧時候,不像是成事了的,拉著問:“大人,這是……怎麼個說法兒啊?”
女侍中到底還小,似哭似笑地咧了嘴,“太子爺說了,他認門兒。”
謔……大家頓時都尷尬起來,德全忍不住掩嘴葫蘆笑。轉頭瞧女尚書,“宿大人,看來還是得您親自出馬。”
星河一腦門子官司,心說又叫人下套了,什麼認門兒,一位儲君,說得出這麼沒羞沒臊的話來。
那位女侍中終於從人堆兒裡發現了她,姑娘出身雖高,但是很懂禮數,上前來給她見了個禮,“您是宿大人吧,我在家就聽說過您來著。您可太厲害啦,我往後也要像您似的,上外廷當官兒。我今天才來,宮裡的規矩一概不知,要是有不足的地方,請您指點我,有了小過錯,也求您照應我。”
星河倒不知怎麼應付她了,這麼小的人兒,又是平級的……她還了個禮,“上官侍中客氣了,往後咱們就是自己人,有個好歹的,都要彼此照應。”
女侍中笑起來,尖尖的小虎牙,煞是可愛,“我叫上官茵,閨名叫茵陳,就是地裡長的那個草,耗子爪。”
眾人因她的介紹發笑,星河也沒見過這樣的姑娘,想是家裡太過寵愛了,上了外頭也沒什麼心眼兒,說話沒遮攔。她知道她名字的含義,那種草經冬不死,春則因陳根而生,故名茵陳。看看她,比自己小了八歲,正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多好!
她微微彎下一點腰,“我叫宿星河,上官侍中就叫我星河吧。”
茵陳撫掌,“我喜歡您的名字,往後就管您叫星河姐姐……”正說著,殿裡傳出一聲咳嗽來,她嚇得吐舌頭,“差點兒忘啦,太子爺說讓您進去伺候呢,我先回值房,明兒咱們再敘話。”
女侍中被幾個嬤嬤帶走了,殿前的廊廡底下又變得空蕩蕩的。敬事房太監捧著起居注,難為地囁嚅:“這可怎麼辦呢,記空檔嗎?”
德全涼聲兒笑,“該怎麼記就怎麼記,太子爺沒這興致,誰也沒轍不是?”
星河沒再聽他們耍嘴皮子,打起棉簾,邁進了殿裡。
內寢錦帷重重,燈火通明,太子倒沒什麼異樣,穿著中衣,正坐在榻上看書。星河叫了聲主子,忽然感覺難為情。這殿裡燃著侍寢才用的合歡香,香煙從錯金博山爐鏤刻的亭台間嫋嫋升騰,燈下看他,有種虛實難斷的美感。
書頁被翻動,發出清脆的聲響,太子看書,看得不緊不慢。星河站在那裡,有些無所適從。以前倒從來沒有過的,兩個人正經起來是嚴明的主仆,不正經起來插科打諢,很熟悉了,不管說什麼話做什麼事,從不覺得尷尬。今天呢,頭一回觸及這種事,就像醍醐灌頂,“長大”這個詞明晃晃地刻在腦門上,變成一條鴻溝,等閒跨不過去,所以星河連站都站得比以前遠,這是各自都該謹守的本分。
太子在燕居的時候,打扮很隨意,不像平常冠服嚴謹,不過虛虛攏著頭發,行動過後有幾縷落下來,垂在頰畔,五官異常柔和。他不說話,隻管看他的書,星河無事可做,便隻好去看他。可是看著看著,發現那側臉上浮起了笑意,唇角逐漸上揚,仰成一個好看的弧度。
不知看的什麼書,看得這麼高興。星河正納罕,聽見他說:“看傻了吧?本太子果然如詩如畫。”她一驚,悻然調開了視線,沒有應他。
好在他這回並未順杆爬,一手支著頭,一手摩挲書頁,漫不經心問:“公主府的案子都準備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