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太子說的那座玉帶橋,在恭禮門外的左藏庫邊上,途徑通訓門時,往南一點兒就能看見。不過左藏庫是國庫之一,平時守備森嚴,尋常人等閒不會去那裡尋晦氣。
星河慢悠悠走上橋頭,側耳細聽,先前響過一陣回鑾的聲樂,現在已經聽不見了,想是聖駕已經上橫街了吧。要是估算得沒錯,再有兩炷香的工夫,太子就該回來了。她平時一直匆匆忙忙,像這樣靜下心來看景兒的時候並不多,難得有這個閒暇,便倚著橋上望柱,探身看橋下的景象。
這橋原來是最負盛名的工匠建造的,橋底石欄板雕著穿花龍紋圖案,欄板上三隻雕工精美的龍首一字排列,正涓涓地,從那龍吻裡吐出水來。像平常無波無瀾的天氣,大致就是活水帶動著,叫這龍頭大材小用。要是碰上夏天下雨,河水暴漲,那可了不得,激烈的水流能噴出去好幾丈遠,東宮的光天殿裡都能聽得見。
她好奇,不知另一麵是什麼樣的景象。心裡琢磨肯定不是龍首,料著八成是龍尾巴。
她在橋上跑來跑去的時候,一群祭完了天地的年輕人正從歸仁門上進來,其中有宗室,也有太子和諸王的伴讀。因為一處讀書,彼此熟得不能再熟了,說話沒那麼多的忌諱。他們駐足觀望:“那是誰?”
有人應:“像是控戎司的?”
穿著控戎司的官袍,卻又盤頭戴花冠,除了太子殿下的人,再沒彆個了。
信王扭頭看太子:“是我二嫂不是?”
太子未置可否,隻說:“這麼早就到了,腦子可能不大好使。”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壓不住喜悅的青苗。
信王掩鼻,和那幫人一並調侃起來,“誰家的鹹菜甕打翻了,真是酸臭得不成話。”一麵說一麵揚手揮袖,大喊二嫂。橋上的人終於發現他們了,因為距離有些遠,可能沒聽清信王喊了什麼,隻是見這頭揮手,她也很應景兒地揚袖揮了揮。
這一揮不得了,邊上十來個人一同揮起了廣袖。玄端的袖子本來就寬大,於是一片風聲呼號,混亂之中差點打掉太子的發冠。
太子覺得這樣不成體統,他重重咳嗽一聲,對信王道:“回去換了冠服,午時上奉先殿去。”
信王聽後立刻收斂了,垂首道是,和那幫狐群狗黨推搡著,老老實實往恭禮門去了。
剩下太子一個,滿心的蕩漾。還要裝矜持,麵上風輕雲淡,腳下跑得比任何時候都快。
走近了,走近了……那種急切的喜悅,大概隻有情竇初開的人才能體會。
太子的竅開得算晚的,他是在十九歲那年夏天,才真正有了星河是女人的覺悟。以前不過覺得她長得好看,眼睛明亮,可以做伴。但那次,天兒太熱,她穿著藕荷色的偏襟袍子,剛歇了午覺起來。他傳人傳得急,她慌慌張張進來聽吩咐,一顆鈕子沒有扣好,隱約露出胸前一片白……兩座雪山相擁,擠得結實了,懸崖對壘,溝壑千尺,摔進去非摔死不可。他那時心頭狠狠作跳,連叫她進來乾什麼都忘了,躺在榻上直順氣兒。就是那無心的一望,讓他做了一晚上夢,柔順的星河、婉媚的星河、巧笑倩兮的星河、在他身下嬌喘的星河……
對於從來沒有做過春/夢的人來說,頭一回彌足珍貴,所以到天到地,此情不渝。然而宿家和簡郡王走得太近了,自己當初無人可依,處於弱勢,一廂情願便是死路一條。好在這些年逐漸經營強大,他有足夠的本兒,縱容她在允許的範圍內折騰——至於什麼是允許的範圍,大概除了起兵造反,其他都適用吧。
她快步迎上來,叫了聲主子,“今兒大典一切順利?”
太子說順利,“你也順利?否則沒這閒情兒和男人招手。”
星河的笑容轉換成了怨懟,“臣以為那個人是您。”
太子覺得一切都是她的托辭,“信王比我矮一個頭,你眼睛不好使?再說我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和你招手?你魘著了吧!”
他說話不中聽,她不想搭理他了,轉身便朝橋那頭走,不住嘀咕著:“叫你多嘴說來接他,該!”
太子在後麵追著,“你跑那麼快做什麼?”
星河灌了口冷風,嗆出兩眼淚花,邊走邊道:“午時要到了,再不快點兒就錯過時辰了。”
後來太子和她說什麼,她都一概不應,進了東宮之後自有伺候他換冠服的人,她跑到天街上查點晾曬的線香,讓人仔細裝進烏木香盒裡,提前運往奉先殿。
太子換了袀玄出來,絳緣領袖中衣襯著一身墨色,少了袞服的莊嚴,多了幾分儒雅的書卷氣。她躬身引路,奉先殿與掖廷宮一牆之隔,建在中朝極西的暉政門內,從東宮過去,又是好長的一段路。
沒有太多的人隨行,不過太子近身的兩個太監外加星河。一路上重重門禁都有禁軍把守,人前的太子是絕對威嚴不可侵犯的。他昂首闊步,一身正氣,進了奉先殿三步一叩首,一直跪拜到恭皇後的神位前。
信王還沒來,想必是跟前的人辦事磨蹭,太子等不得他,先在畫像前上了香。
一張紙,隔斷了生和死,他抬頭仰望,母親的相貌早就變得不真實了,再好的畫師,也畫不出那種生動的靈韻來。最初的痛苦,經過八年錘煉,已經逐漸轉淡,但他知道那是他唯一的親人,沒有任何利益糾葛的,血濃於水的親人。
他把額頭深深抵在冰冷的青磚上,“母後,兒子來看您了。今年朝中事多,每常不得閒……”
所有人都在外麵候著,空空的殿裡隻有星河一人隨侍。她聽他娓娓訴說朝堂上遇到的事,有棘手的,也有叫人忍俊不禁的。這幾乎是太子每年祭拜例行的流程,和恭皇後說他的境遇,開心的,不開心的,仿佛他的母後依然活在世上。
“皇父……終於動了要立皇後的心思,兒子能體諒他的難處,想必母後也能。隻是繼皇後的人選,兒子並不十分稱意,母後要是也有不滿,就同皇父夢裡交代吧。兒子現在年紀見長,政務如山時,也會力不從心。本以為回到東宮能疏解些兒的,可是……星河她經常和兒子做對,讓兒子煩憂,如果母後得空,也請找她談談。”
一旁的星河發現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太子的祝禱裡,本來還有些奇怪。凝神聽到後麵,差點嚇出一頭汗來。
他在說些什麼?告狀告到先皇後跟前來,還想請先皇後找她談談?
她憋得臉紅脖子粗,撲通一聲跪在神位前,拱手說:“皇後娘娘,臣很冤枉。臣一向兢兢業業侍候主子,急主子之所急,想主子之所想。主子不肯納後宮,又說喜歡老宮女,臣於千百宮人中挑選合適人選,送到主子身邊,主子沒領臣的情,還要叫您來找臣……臣覺得完全沒這個必要,因為主子說的都不屬實,請娘娘明察。”
太子回頭瞪她,“單憑你這句‘都不屬實’,就證明你犯上。”
星河隻管合什參拜,喃喃說:“皇後娘娘您也怪忙的,臣無德無能,不配您召見。臣往後會更加儘心儘力伺候主子的,主子不愛這個,臣就給他另找,一定找到他滿意為止,請皇後娘娘放心……”
橫豎她推卸責任一等一的溜,太子跽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轉頭看母親畫像,心裡暗暗央求:“娘,讓這顆榆木腦袋開竅吧,保佑將來有朝一日,她愛我勝過我愛她,讓兒子揚眉吐氣,挺直腰板做回男人。”
他們各說各的,也不知恭皇後聽明白沒有。信王來得實在太遲了,太子這頭都祭拜完了,他才剛入大殿。往蒲團上一跪,沒有彆的好說,唯一的訴求是想找個好媳婦,請母後保佑他娶個漂亮、賢惠、聰明、能乾的王妃。星河不無悲哀地想,大行皇後怪可憐的,好容易見兒子們一趟,聽他們發牢騷,還得給他們操心姻緣,真是死了也不得太平。
終於等到信王祭拜完了,大家收拾收拾準備回去,信王笑著搭上他哥子的肩膀,“今晚咱們哥兒們痛飲三大缸。”
太子飄忽的眼神悄悄瞥了星河一眼,把信王的手拉了下來,正色道:“皇父和諸臣工麵前彆失了體統,酒量再好也悠著點兒。我不耐煩在那裡喝,略意思意思就完了……有人哭天抹淚說要請我喝酒,我回頭還有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