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冰忽然從他臉上消散了,他又換了個聲口:“這會兒連詔書都還沒頒呢,犯不著杞人憂天。”
一位皇後要成事,沒有三五年道行不成。在這皇子俱已成人,手上或多或少執掌朝政的時候,夾縫中生存,更是寸步難行。並不是每位皇後都有好結局,也不是每個皇子都有機會平安長大,即便憑借皇帝的寵愛盛極一時,待得皇帝老邁,刀也就架到脖子上了。
星河輕輕舒了口氣,翻過身來,枕在他腿上。因為有了早前的經驗,動作行雲流水,配合得極其自然。想起那個樞密使,試探著問太子:“您和霍焰相熟嗎?南玉書今兒撂挑子了,讓我去會樞密使,我聽說這人不好打交道,怕回頭下不來台,心裡有些怕。”
他皺眉看她,“心裡怕,就不該接這個差事。原本不是你的職權,你去捅那灰窩子乾什麼?至於霍焰這人,長輩、族親,僅此而已。”
她撼了他一下,“您和他有往來嗎?”
“往來?”他緩緩搖頭,“遇上了先國禮後家禮,循規蹈矩的,沒什麼往來不往來。我倒聽說霍青鸞曾經試圖攏絡他,被他拒之門外了。這人在邊陲任過十四年鎮軍將軍,幾次征戰出生入死,有把硬骨頭。對我來說,隻要他立場中正,就沒有刻意親近的必要。中正的人,我向來是容得下的。”一壁說,一壁凝視她,輕柔地撫了撫她鬢邊的絨發。
這話似乎是有意說給她聽的,星河心裡明白,諂媚地說:“左昭儀不能封後,臣有功勞吧?”
他嗯了聲,鼻音裡帶著嘲訕的味道,“你宿家功不可沒,我這裡都記下了。”
話不由衷,她嘟囔了下。抬起手來盤弄指甲,細細揣摩著:“十四年金戈鐵馬,回來什麼都看穿了……那樞密使多大年紀?”
太子道:“左不過三十七八,霍家武將十二歲從軍,回京時二十七,執掌樞密院十年,差不多就是這樣年紀。”
她底氣分明不足了,“比我哥哥還大,年紀和閱曆都夠了,又是武將出身……我去問話,人家拿哪隻眼睛瞧我呢。”
“雞眼吧,不能更大了。”
星河愣住了,等反應過來,狠狠敲了他一下,又氣又臊,“您說什麼呢您!”
看看,她就是這麼沒大沒小,尊卑不分的。太子白挨了打,蹙眉道:“你算算,你都打了我多少回了,我不找你算賬,你還來勁了。”
她掙紮著坐起來,“誰讓您說話沒溜,臣是堂堂的錦衣使,二品官員,他敢小瞧我?”
也是的,這人連太子都敢打,還有什麼是她畏懼的?太子掏了掏耳朵,“彆衝我大呼小叫,有句話我要囑咐你,霍焰是皇親,且對朝廷立有汗馬功勞,彆說他和曹瞻的案子沒牽扯,就是有,上頭留中不發1也極有可能。你彆瞧人家擋了你哥子升官的道兒,就想扳倒他,你且沒那個道行,彆叫人給收拾了。”
星河被他一眼看破,頗為難堪,小聲囁嚅著:“我在您眼裡就是個裹亂的積年,心氣兒高,心思又歹毒,除了臉盤兒長得漂亮,就沒彆的長處了。”
這話聽著不是明損暗誇是什麼?太子笑起來,“你這臉盤兒長得好看嗎?哪裡好看,我怎麼沒瞧出來?”
星河不死心,湊過去說:“您瞧真周了,要不是我長得好看,您這麼待見我?宮裡好看的女人多了,可像我這樣又好看又有頭腦的不多。”
那張大臉一氣兒擱在他麵前,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他細端詳了半天,“你這兩隻眼睛隔著一片海啊,鴿子都飛不過去。”
她一聽又不樂意了,蹬腿說:“我是杏核眼,眼睛大,眼距能不寬嗎。難道兩隻眼睛湊到一塊兒才好看,又不是螞螂!而且我娘說了,我這樣的人氣量大,好相處。”
好相處……這話說給鬼聽吧!太子爺瞥了她一眼,“東宮上下,隻有那個耗子爪和你好,其他人哪個見了你不是嚇得三魂七魄不歸位的?行啦,彆給自己貼金了。”
話是這麼說,心裡卻悄悄地,一波接著一波地悸動起來。
星河啊,長得確實很美。小時候是那種圓潤的、四外透著可愛的模樣,兩隻大眼睛,一張小嘴。兩個小髻子上掛著赤紅的流蘇,一晃腦袋,耳墜共流蘇齊飛,沒人能抗拒得了那種工細和伶俐。後來長大了,底子好,準錯不了,越長越秀致,不是那種通貨式的美,是放在美人堆兒裡,一眼就能認出來的出挑。照太子的話說,選秀挑秀女,她這樣的不是皇後也得是貴妃。太子呢,對美色並不十分上心,隻是他喜歡的女人,恰好長成了這樣,跟撿了漏似的。其實就算她相貌平平,他也是非她不可,情分在他來說占了大頭,雖然她有她的小心思,但他快樂和不快樂時她都伴著他,這就已經足夠了。
他嘴硬,哪怕心裡認定了,也不願意說句暖心的話。姑娘靠哄,可惜他從來不明白。他還端著他的架子,人家自誇,他不願意順嘴應承,這就讓星河覺得鬨心了。
她從炕上跳下來,光著腳跑到了銅鏡前。寢殿裡有一麵巨大的全身鏡,磨得極亮,幾個宮人天天的擦拭,向來一塵不染。她站在跟前照,往左一扭,往右一扭,要臉有臉,要身腰有身腰,太子該不是瞎了吧!
她回頭哀婉地瞧了他一眼,“多好看呐,我有時候瞧著鏡子裡的自己常想,這麼漂亮的姑娘,該不是天上仙女兒下凡吧。”
太子慢吞吞走過來,“我真沒見過比你更會賣弄的,好看得彆人誇,自個兒瞎琢磨有什麼意思。”
他站在她身後,鏡子裡倒映出兩個人,一樣的青春年華,一樣的如珠如玉。太子定麵凝眸,隻覺兩個人這麼相配,將來並肩坐擁天下,應當是史上最漂亮的帝後夫婦了吧!可惜她擠眉弄眼的,衙門裡那種狠辣的模樣撇得乾乾淨淨,這個人天生長了兩副麵孔,兩副心腸。
他讓她彆動,微微彎下身子,把下巴擱在她肩頭,“你在辦案時,也是這麼不著調的模樣來著?”
星河沉寂下來,眯著眼看他,兩小無猜的感情,到如今就算行止親昵,也不覺得有多大不妥。
她說不,“我隻有和您在一起時才這樣。衙門裡都是下屬,我得挺直腰杆子,叫他們怕我。和您呢,讓您怕我,我就該上午門啦。您是主子,我得讓您鬆快。我給您排憂解難,逗您一樂,這是我的本分。”
他的聲線裡有種纏綿的味道,燕服如水,輕而垂墜,兩袖逶迤在地上,隻有腦袋和她依偎著:“我不要你逗我,就想你回宮後,咱們像自己人似的處著。”
她稍稍轉過頭,臉頰貼上了他的前額,“不一直是這樣嗎,您鬨著要當我發小,其實在我心裡,您就是我的發小。”
多好,總算聽見她鬆口了,太子為這一個頗具哥兒們義氣的稱謂,心裡也能開出花來。他說:“我摟著你吧。”從後麵把兩手抄過來,緊緊圈住她,“你瞧,咱們像不像一對兒?”
星河細看,卻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像什麼呀,您高高在上,我奴顏婢膝。”
太子皺眉,“說點兒好聽的。”
“您鳳子龍孫,我泥豬癩狗。”
太子終於沒忍住,在這無可救藥的腦瓜上鑿了一下。
“發小有這樣的?樓越亭摟過你沒有?我摟過!”
提起越亭,星河就有種和幸福擦身而過的傷嗟。她歎了一聲又一聲,“小時候我從樹上跳下來,他接著我,倒是摟過一回。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滋味兒也忘得差不多了。不過有件事叫我足足記了十年,您想聽嗎?”
太子自然說想,就算情敵排除了候選資格,餘威還是在的,不得不防。
“那您撒開我,怪熱的。”她扭動兩下,從他懷裡掙脫出來,眉飛色舞地告訴他,“樓家教訓孩子和彆家不一樣,大冬天扒光了,站在西北風裡挨吹。我那時候剛從南方回來,打後門溜進去找越亭,他光□□子麵牆站著呢,彆提多有意思了。”
“這是什麼不要臉的規矩。”衣裳是人的麵子,都給扒光了,還做人不做?尊貴的太子爺無法想像這種屈辱,虧得樓越亭這會兒還活著。再一琢磨,怎麼還“有意思”呢,“你六歲的時候就這麼沒臉沒皮?你娘沒告訴你男女有彆嗎?人家光著身子你覺得有意思?”
星河老老實實說:“我沒見過男孩兒精著身子的樣子,當然有意思。”
太子冷著臉打量她,“光看見背麵?前頭呢?你那天小雞兒長小雞兒短的,見著了?”
這回她不敢嘚瑟了,腳尖挫著地,支支吾吾道:“那時候太陽快下山了,他站在暗處,我沒瞧明白……”
有時候太子會莫名生出一股想掐死她的衝動,靜下心來再想想,也不能怨她,主要在控戎司當值,那幫人見天滿嘴胡話,把她帶壞了。
太子歎了口氣,“我這人,從來不甘屈居人後,既然都是發小,瞧見他的沒瞧見我的,對我不公平。”
星河嚇了一跳,“您想乾嘛?”怕他又要脫褲子,計較再三還是老實交代了,“您彆介,其實我也見過您的……有一回您換褲子,就給我撞見了。我那時候想是該進去呢,還是該回避……後來沒好意思,我就退出來了,好在您沒發現,嘻嘻。”
最後那句嘻嘻,險些讓太子厥過去。這就是發小,是一塊兒長大的苦惱,有多少醜事是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發生的,真是想想都覺得後怕。
星河以為他會生氣,沒想到他定了定神,問了這樣一個尷尬的問題——
“幾歲時候?長大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