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斜徑路迷(2 / 2)

婀娜王朝 尤四姐 9088 字 10個月前

純銀的簪子不甚貴重,可她仍舊長了個心眼兒,“明天回稟大總管,叫他派人仔細找找。找不回來也不要緊,上掖庭局回稟掖庭令,就說我丟了根發簪,在他那兒報備一下。”

蘭初糊裡糊塗的,“報備了恐怕也找不回來,要是讓哪個眼皮子淺的拾著了,越是鬨得大,越不肯歸還。”

她不懂,星河在控戎司這麼久,有些事就得防患於未然。你的東西有時候代表了你的人,丟了不能由他去。貴不貴重是次要的,萬一出現在了不該出現的地方,那事兒可就不好收拾了。

“叫你辦,你照辦就是了。”雪還在下,密密拍打在臉上,凍得肉皮兒都麻了。

回到他坦的時候,小太監已經重新燒暖了炕。星河隨便擦洗過就躺下了,明天事兒多,一樁一樁的,實在是不得閒,連太極宮要下封後詔書都顧不上了。

次日起身,雪倒是停下了,可天還是陰沉沉的,壓在頭頂上,叫人喘不過氣兒來。

她進了控戎司衙門,直上牢房裡去,昨晚千戶們一夜辛勞,已經把那十處宅子都掏挖乾淨了。她坐在長案後頭翻閱筆錄,上麵粗略寫明了房產田地和家奴人數。一條一條看下來,每一處分派得倒是很平均,想來這曹瞻還是個一碗水端平的人呢。

正要問夜審的情況,聽見一個尖利的嗓門不住叫罵,“咱們什麼罪過,就是官府拿人也得給個罪名兒。咱們是婦道人家,帶著孩子安生過日子,犯了哪點王法?查咱們家產,那些都是祖上留下、朝廷撫恤,讓咱們孤兒寡母吃飯使的。你們是強梁不成,憑什麼不給人留活路?”

一個女人帶頭叫囂,牢裡霎時兒啼女哭,亂成了一鍋粥。

星河寒了臉,“怎麼回事?怎麼又成了孤兒寡母?”

金瓷摸了摸鼻子道:“這個曹瞻,收了幾房涼州衛平亂時戰死士兵的遺孀,這些女人是吃朝廷俸祿的,大約也是為了要緊時候拿出來頂缸。”

她狠狠拍了下桌子,“混賬!”

金瓷和幾個千戶麵麵相覷,待再要呈稟,她霍地站起來,轉身便朝女監走去。

一行人風風火火,急促的腳步聲回旋在鐵桶似的甬道裡,擴張得無限大。星河趕到牢門前時,那女人還在哭罵,她厲聲叫來人,“把她的嘴給我堵上!”

如狼似虎的番役一腳踹開門進去,都是些粗人,下慣了黑手,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憐香惜玉。麻繩係起葡萄扣,掰住了那女人的腦袋橫向一繞,結實把嘴綁了起來。邊上人見了,驚慌失措抱作一團,上了刑的女人奮力蹬腿,這回再多的怨言都說不出了,隻剩長長短短的嗚咽,像戲台上的低吟淺唱。

星河邁近一步,看著粗礪的麻繩勒緊粉嫩的麵頰,勒得鮮血淋漓,她咬牙一笑:“控戎司辦案,從來不聽狡賴,隻看事實。案子還未查明,你急什麼?要是清白的,自然放你們回家,絕不有意刁難你們。”一頭說,冷冷的目光從眾人頭頂上掃過,“聽說,你們之中有陣亡軍士的遺孀,原都是受朝廷褒獎,吃著朝廷俸祿的,倘或和外男有染,那名聲敗壞了不說,連性命都難保。這麼大個宅子,仆婦小廝一大幫子,世上可沒有不透風的牆。還有孩子,究竟是你們先夫留下的,還是和彆人私通所出,進了我控戎司,自然有法子叫你們說實話,都彆忙。”

本以為男人的暴喝如雷霆,沒想到女官無情的語調也有萬鈞之勢。勒嘴已經是最輕的懲罰了,就是讓抽肋挖肝,死了就死了,誰要翻案,有一百種法子叫死人死得理所當然。

星河看著這群女人,長長歎了口氣。再瞧孩子,大大小小好幾個,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甘為外室,和一大幫子女人共享一個男人。

人活得沒氣性兒,連神仙都救不了。她不耐煩在這臭氣熏天的地方久留,回身吩咐番役:“好好看住這些人,不許她們出聲兒,不許私下議論。若有違反者,就照著那個榜樣處置,隻要人不死就好。”

身後一聲齊整的是,她拿手絹掩住口鼻,快步出了昭獄。

還是外頭好啊,就算烏雲蔽日,也比底下那煉獄強得多。她偏頭囑咐徐行之,“先從老媽子和護院入手,不張嘴就拿出你們的手段來,給我好生著實審問。先前南大人派出去的千戶打城外回來了,走訪了一整夜,那些兵卒都說沒有拖欠,細問之下才知道,北軍發放軍餉不是逐月的,向來兩月一發放,最遲不超過三個月。可這麼一來曹瞻手上滾動的現銀就多了,拆了東牆補西牆,讓他好有周旋的餘地,指使手底下人放印子錢。”

畢竟幾百口人等著養活,一個衛將軍,年俸四千兩百石,雖然不低,但要應付那麼多張嘴,也是杯水車薪。果真現在的世道,貓有貓道、狗有狗道,朝廷官員放起了閻王賬,明堂高坐的皇帝老爺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番子送馬鞭來,她接過手揚了揚,“我這就上樞密院,後頭的事你們先支應著。”

葉近春追上來,切切道:“大人,還是坐轎子吧,這麼大的雪,沒的迷了眼。快要過年了,萬一受了風寒怎麼好。太子爺千叮嚀萬囑咐的,叫出入用轎,奴才要是辦不好差事,太子爺該收拾奴才啦。”

星河見他哭喪著臉,無可奈何。算算時候,自己的月事也就在這兩天,真要是著了涼,也十分耽誤事。

重新把鞭子扔回去,她笑道:“這小葉子,見天兒怕我凍死,哪裡那麼嬌貴。”

金瓷也讚同葉近春的,“大人不像咱們,咱們十來歲從軍,臘月裡赤條條跳進結凍的河水裡長本事,遇上眼下這樣天氣,玩兒似的。姑娘到底體弱,還是多留神的好。”

這頭說著,那頭藍呢小轎出了轎房,停在院子裡的銀杏樹下。她披上鬥篷,抱起琺琅手爐坐進去,轎子開上門外長街,搖搖曳曳向樞密院而去。

樞密院的規製很高,畢竟曾經執掌過大胤全部兵權的衙門,即便如今分散成了若乾部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門庭照舊輝煌,門禁也依然森嚴。

她從轎中下來,仰頭看了看,開國時太/祖禦筆提匾高掛著,樞密院三個燙金大字,看著真是磅礴大氣。門上站班的禁衛也同控戎司不一樣,人家是正頭的禦用親軍,不像那些番子一個個老鴰似的,人家是兜鍪護甲,一身堂堂的打扮。見了來人,瞧她這身官服就明白身份了,雖然沒有刻意刁難,但按例攔阻還是必須的。

一名中尉上前來,抱拳行了一禮道:“可是錦衣使宿大人?”

星河道是,“請代我通報,宿星河拜訪樞密使霍大人。”

中尉請她稍待,腳下匆匆進衙門回稟去了。星河心平氣和等候,朝裡看,晦暗的大門內立了好大一麵影壁,把裡頭的景象都遮擋住了。

等了不多會兒,中尉出來回話,恭恭敬敬道:“霍大人請宿大人進衙門敘話。”一麵說,一麵退讓到一旁,躬身比了比手,“請。”

星河把手爐交給葉近春,自己提起袍角進大門。繞過那麵泰山影壁,後麵是極大的一片校場。樞密院和彆的衙門不同,武職出身,偶爾擔負皇帝出行警蹕等事宜,所以經常有大小各式的操練,必要準備這樣一片場地,以備院使檢驗之需。

校場中間有條柳葉磚箭道,長而寬,有些像太極門前的禦道。冰天雪地裡,兩旁被分割開的校場上鋪蓋了一層雪,雪天沒有操練,積攢得又厚,白茫茫棉絮似的。然而那箭道,卻打掃得零星雪沫子不剩。青的斧刀磚浸濕後,顏色變得尤其深,對比兩旁白雪披蓋的校場,像一柄又直又硬的利劍。

星河踏上去,抬眼前望,箭道上站了個人,很高的身量,穿月白袍子,罩金色輕甲。她知道樞密院正副使的打扮不同,星海是紅袍銀甲,正使是眼前這穿戴。本以為星海的那身已經儘顯英武了,但見了這位正使,莫名就生出不可轉移的挫敗感來。有的人哪怕隻是靜靜站著,也會讓人忌憚。

她扮出了個笑臉,遠遠向他拱手。霍焰不動如山,隻看見紫金發冠兩側鮮紅的組纓隨風輕揚,這樣冰冷的一個人,周身上下唯有那發帶是活的。

真如傳聞中的一樣不好相與,星河暗自琢磨,硬著頭皮上前。箭道有些長,將近五十步遠,越走越近,才逐漸看清他的臉,這位武將是戰場上曆練過的,卻沒有控戎司那幫千戶的滿臉橫肉絲兒,生得眉目勻停,頗有儒將的風範。也可能是回京多年,早就作養好了,太子說他三十七八,但瞧模樣似乎並沒有那麼大,至多三十出頭些罷了。

然而涼薄是真的涼薄,不笑也不說話,就那樣冷冷看她走近。待她到麵前時,才拱了拱手,“宿大人。”聲線也是冷的,像青銅相擊,透著凜冽之氣。大概覺得這樣拒人千裡不大好,勉強道,“曾聽星海提起過,家裡還有個妹妹,今日一見,不枉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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