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黃花負酒(2 / 2)

婀娜王朝 尤四姐 9679 字 10個月前

星河淡淡頷首,“既然要審,當天牽連進來的護軍也得重新傳訊。”抬眼瞧南玉書手下的人,“哪位千戶辛苦一趟,去金吾右衛通知樓將軍,就說南大人和我在控戎司衙門恭候,請樓將軍欽點當晚巡夜的人,過堂問話。”

星河看著他走出大門,走進風雪裡,方閒閒調轉過視線來,扽了扽圈領道:“回頭審問我就不摻和了,一邊旁聽則罷。我才幾年道行,敢和房有鄰那官油子較量?”

南玉書說成,一手盤弄著那隻銅貔貅,狠狠握了一下道:“房家那幾個豪奴還壓在大牢裡,要緊時候恐怕要動大刑,倘或宿大人瞧不慣,大可暫時回避。”

動刑那種事兒她不是沒見識過,不敢聞血腥氣的,也不能在控戎司當差。她說好,南玉書衝她一比手,她站起身來,把那隻琺琅纏枝的手爐交給江城子,微微一笑道:“江千戶,手爐涼了,替我再加些炭。”

有個女性上司,衙門裡當值的歲月便有了柔豔的味道。江城子是她手下八千戶之一,很快接過爐子捧在手裡,垂首道是,“牢裡陰寒,屬下讓人先去生炭盆,大人腳下略慢些。”

一向利落乾練的衙門,現在因多了個女人,千戶們也變得娘們兒唧唧的。南玉書很看不慣他們那模樣,又不好說什麼,厭惡地調開視線,背著手先行一步了。

控戎司的刑訊場所和一般的牢獄不一樣,地麵上一溜屋子用柵欄隔斷開,作關押犯人之用。地麵之下那是閻王殿,各種刑具林立,來了這裡還不老實的,一般都是站著進來橫著出去。

長年的暗無天日,加上一撥又一撥的血肉洗禮,使得這地方的味道難聞且刺鼻。經常出入的人聞慣了,倒沒什麼稀奇的,對於那隻用來聞熏香和花香的鼻子,隻怕是個大考驗。

南玉書和幾位千戶率先下了木階,回過頭看,錦衣使果然拿手絹捂住了鼻子。他有些調侃地發笑:“離宿大人上次下刑房有段時候了吧?怎麼樣?還成嗎?”

星河抬了抬另一隻手,“大人不必理會我,隻管辦你的案子。”

這地方是常年不斷人的,穿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儘頭便是一個巨大的刑房。如果早前沒見識過,麵對那些殺人如麻的番子們,可能會覺得可怕。星河走進去時,他們正整理刑具,木枷上懸掛的大鐵鉤子敲得當當作響。還有邊上另一間刑房裡,一位千戶審庫銀失竊案,被逮住的庫兵拿肛腸私運庫銀,千戶大聲咒罵著:“直娘賊,你他媽夾了老子一年的俸祿!來人,給我拿銀錠往他屁眼裡塞,不塞得頂嗓子不許停下!”

然後就是慘叫聲,夾帶著屎尿的味道鋪天蓋地而來。星河皺了皺眉,南玉書和幾位千戶卻欣然笑起來。控戎司的酷刑多了,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上年宿大人也承辦過案子,我記得上了棍刑和重枷。其實那些不過是小打小鬨……”南玉書這會兒像活過來了,談起刑罰眉飛色舞,“回頭恐怕且有一兩樣呢,不知宿大人敢不敢瞧?”

這幫蠢男人,大概也隻有他們的蠢大膽能告慰可憐的自尊心了。星河見他們相視而笑,心裡升起鄙夷來,“南大人有什麼看家本事隻管使,我說了,一切以辦差為主,不必顧忌我在場。”

大概是得了她這樣無所畏懼的回答,南玉書便愈發要做給她看。控戎司有特權,連京中皇親國戚都可以隨意緝拿審問,幾個家奴算什麼!

番子獰笑的樣子像豺狼,房府護院被綁在木樁上,南指揮使在上頭問話,番子手裡的柳葉小刀就在犯人麵皮上來回刮蹭。

星河坐在椅子裡,腳下踩著烘爐,黃銅蓋兒上齊整的孔洞裡蒸騰起熱氣,腳底下暖烘烘的。耳畔響徹了“說,是誰給你們報的信兒”,房家的人互相推諉,推到最後斷了脈絡,這場審問也從房有鄰貪汙案,徹底變成了南玉書私人泄憤的途徑。

可惜收效甚微,她轉過頭,悄悄打了個哈欠。南玉書臉上掛不住了,一拍書案,“給他們梳洗梳洗,鬆鬆筋骨。”

番子一聽簡直要狂歡,人命在他們眼裡玩兒似的,施刑也有癮兒。上頭一下令,他們嘴裡高呼著“得令”,七手八腳把人抬上了刑床。

那銅鑄的刑床也就一人寬,兩邊有兩個槽,是專用來排泄血水的。也許是躺過的人太多了,打磨得鋥亮,簡直能照出倒影來。星河看著他們把人手腳都捆綁好,房家護院大聲求饒,可是還沒等他嚎完,一盆滾燙的開水澆到了腿上。

閉塞的空間立刻盈滿一股腥臭味,星河從來不知道,原來人肉也是有味道的。番子們舉著鐵製的刷子按在半熟的小腿肚上,來回隻拉了一下,立刻皮開肉綻。起先那肉還是發白的,沒回過神來似的,可也就一瞬,鮮紅的血從絲絲縷縷間傾瀉而出,把下半截刑床都染紅了。

指揮使和幾位千戶冷冷看著,又轉過頭來瞧她,“怎麼樣宿大人,要是呆不慣,先回前衙去吧。”

星河蹙眉笑了笑,“我不打緊,可大刑都用了,人也昏死過去了,還是什麼都沒問明白,豈不白費力氣?”

一句話又捅人心窩子,南派那些人都有些訕訕的。她抬起手抿了抿冠下掉落的碎發,這時徐行之進來回稟,說金吾右衛樓將軍帶護軍過堂來了。話才說完,樓越亭到了刑房門口,見了裡頭慘況直皺眉頭,“控戎司果然名不虛傳。”一麵向南玉書拱手,“咱們聞不得裡頭味道,南大人正忙,就請宿大人代勞吧。職上事多,停留不了多長時候,眼瞧著天要黑了,樓某還得回去安排夜間巡守。”

星河站了起來,“那我就替大人打個下手吧,護軍那頭我來做筆錄,隻是大人彆忘了,審問房有鄰才是重中之重。”說完朝樓越亭比了比手,一行人退出了衙司刑房。

天上還在飄雪,從地底下出來,恍惚有種還陽的感覺。星河負著手慢慢踱步,想起身邊有闊彆多年的老友,仰頭看他一眼,心裡是敦實的。

樓越亭還是記憶裡的樣子,雖說年紀漸長,人也較之以前更沉穩了,但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比如純淨的微笑,和堅定的眼神。

小時候在一起廝混,幾乎天天都要見麵,星河常在他那裡蹭吃蹭喝,當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可是分彆了十年,十年之後再相遇,許是長大了的緣故,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腳下有意踟躇著,進了衙門要講公事,多走一會兒就能多說上兩句體己話。

越亭看她一身官袍,輕輕歎了口氣,“那地方肮臟,人心又險惡,你在那裡沒的辱沒了你。”

其實星河沒好說,論起險惡自己也不遑多讓。可能天生血液裡就流淌著不安分,她一直相信男人能做到的,自己也能做到。

“沒有哪裡辱沒,衙門裡忙公務,強似在深宮裡頭做碎催。你是曉得我的,擎小兒我就不愛做女紅,我娘讓我繡隻兔子,追了我整整三個月。三個月後我進宮了,那繡活兒現在還擱在我房裡呢。”她仰唇笑著,彎彎的眼睛,即便漫天飛雪,依舊明亮如星子,“不說我的差事了,你好麼?樓叔叔和嬸子都好麼?”

越亭說好,“家裡還是老樣子,你進宮前栽的那顆棗樹,今年結了好些棗兒……”

他說起話來還是一遞一聲透著脈脈溫情,星河悄悄打量他的側臉,記得小時候仰慕極了,覺得他是世上最好看的男子,連自家哥哥都不及他。現在大了,這些年見的人和事都多起來,他在她心裡的印象卻還和原來一樣。

她帶了一點女孩子不可言說的小心思,旁敲側擊著打聽:“盈袖今年十九了吧,出閣沒有?她要一走,家裡可冷清了……還好你那頭總要進人口的。”

盈袖是他妹妹,比星河小三歲。當初她和越亭胡天胡地時,盈袖就拖著鼻涕眼巴巴望著他們,因為她太小,沒人肯帶她一起玩。

他臉上露出幾分靦腆來,“盈袖還沒許人家,我那頭……也沒進人口。”

星河訝然,然後那驚訝就化作了含蓄的微笑,“哦,沒有……挺好。”衙門裡遇到的那些不快成了飛煙,連這透肌刻骨的冬雪都可愛起來。

那句“挺好”,可能對樓越亭也有彆樣的意義,他支吾了下,“職上實在太忙了,這些年軍中也去過,邊關也守過,前兩年才調回京畿來。這個年紀,正是乾一番事業的時候,個人的那些小事兒暫且不急,等機緣到了,該來的總會來的。”

倒也是的,婚姻於他們這些人來說,並不是必須。她哥哥就是三十才成的家,今年得了個兒子,在爹娘跟前也有了交代。兩個人絮絮家常,對護軍忽然出現推波助瀾一事絕口不提。當時徐行之受命,私下同宿星海碰了麵,官場上嘛,這種小來小往算個什麼,不過一點頭的功夫罷了。於是巡夜的護軍“恰巧”到了那裡,“恰巧”和控戎司的人打了個擂台,就算傳來重新過堂,還是老三句,問不出什麼新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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