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令的號箭對空射了出去,尖厲的長嘯後,戰鼓也隆隆響起來。一時萬馬奔騰,揚起漫天黃沙。勇士們紮進了密林,馬鳴狗吠此起彼伏,林外的人隻隱隱聽見風裡傳來的喧囂,再看向那林子,卻隻有風吹葉動,偶見驚鳥罷了。
除了等,她什麼都做不了,不能妄動,更不能在皇帝邊上顯出異樣來。每個人都覺得這是一場無關痛癢的遊戲,皇帝和老臣們憶起了當年,將近花甲驀然回首,年少時候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滋有味的。
霍焰走過來,瞧她心不在焉,低聲問她怎麼了。她遲遲轉頭看他,心裡的話一句都不敢說出口,不管接下來局勢怎麼樣,都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風裡的狗吠越來越密集,她喃喃道:“怎麼有那麼多狗……”
霍焰雖然覺得她的表現有點奇怪,但依舊回答她:“上駟院養了很多禦用的獵犬,專供狩獵時用的。星河……你還好吧?”
她一驚,料想自己可能失態了,忙擠出個笑容來應付:“今兒是我頭一回隨扈,心裡難免緊張,等回頭差事完了也就好了。”
霍焰將信將疑,“要是有什麼事,一定要同我說。”
她胡亂點了點頭,目光依舊遠眺,緊盯那片林場。鹿哨響起來了,風裡又傳來獵人圍捕獵物時的哄鬨,她沉重地眨了眨眼,這樣的等待,簡直比架在火上烤還要痛苦萬倍。
她的腦子裡一團亂麻,一瞬想儘了所有可能,如果傷的是信王,他咎由自取之餘,恰好把簡郡王拽下來。如果傷的是太子,甚至他因此殞命,那她應該怎麼辦?還能踏踏實實坐鎮控戎司,繼續為敏親王繼位賣命嗎?無論如何這件事裡最該死的就是信王,萬一太子有個三長兩短,她一定會想法子為他報仇,手刃了信王。
可是……他回不來了怎麼辦?她想得腦仁兒都快炸了,從大帳到林場有很長一段距離,高低起伏的地勢,人馬踩踏不到的地方開滿了野花。本來是個大好的春日,卻被這可怕的陰謀蒙上了揮不去的陰影。
競借是有時間規定的,收梢將到時,閒聊的人也沉默下來,望向前方。忽見大隊人馬雜亂無章地奔湧而來,禦帳這裡的人不明所以,可星河的心都快從腔子裡蹦出來了。
下場的人個個穿著輕甲,從遠處看上去分不清誰是誰。她咬緊牙關站在那裡,聽見人群裡傳來聲嘶力竭的吼,“快!快傳太醫……”那聲音,聽著仿佛是太子的。
她像被點了機簧,發足狂奔出去,身後控戎衛也呈包抄之勢,從兩掖橫掃過來。太子渾身是血,抱下馬上的人失聲嚎啕,那模樣連星河都嚇著了,不是裝的,是真的方寸大亂,走投無路了。
她不敢上前,好在霍焰接下了他手裡的人,那人四肢癱軟,已經沒有意識了。一時兵荒馬亂,皇帝從禦座上跑下來,大群隨扈的太醫也圍上來,翻轉過受傷的人,星河腦子裡嗡地一聲如滾水沸騰,她雖知道那人必定是信王無疑,可是沒有想到,他會傷得那麼重。
渾身上下,但凡□□在外的部分沒有一塊好肉,那張臉也被撕扯得不成樣子了。頸上有裂開的口子,汩汩向外流血,太子撕了袍角用力摁壓,然而沒有用,從林場回到這裡,有多少血都流儘了,信王死了。
兜頭的一盆涼水澆下來,所有人都愕住了。星河顫抖著,聽見皇帝悲聲哭喊,她的心裡卻在暗暗慶幸,還好,這個人不是太子。
一場春闈,最後以這樣血腥慘烈的方式收場,接下來還有很多事要做,徹查那兩隻獒犬的來曆,以及處理信王的身後事。
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那狗出自簡郡王府邸,不費什麼力氣就查明了。
一頓毒打,把來龍去脈打得大白於天下。訓犬人招供了如何用裡衣蒙住狗頭,如何讓狗對某種氣味恨之入骨。最後的那句尤為驚人,原本要對付的人,應該是太子。
皇帝驚出了一身冷汗,最後仰天苦笑:“作孽啊,朕竟生出那樣惡毒的畜生來……”
誰也不知道為什麼那件裡衣會從宮內流出,更不知道信王為什麼成了替死鬼,武德殿的太監不會說,青鎖門上的夕郎當然也不會說。
和這件事有牽連的各司,都沒能逃過這場浩劫。按例頭一個發現太子裡衣遺失的星河也不能幸免,但掖庭令是聰明人,知道什麼環節該深查,什麼環節該一筆帶過。
武德殿的人,除上官茵全部獲罪。本來茵陳也在其內,但不久前信王的上疏請婚救了她一命——感情日深的小兒女,一個不幸罹難,另一個痛斷肝腸,怎麼叫人忍心責備。
一場風波,醞釀已久,慘敗落幕。太子坐在花窗下喝悶酒,本來酒量就不佳的人,喝多了迷迷滂滂,最後低聲抽泣起來。
星河什麼都沒說,隻是站在一旁看著他。他一手比劃,艱難地描述當天的場景,“那狗,咬住了就不撒口……哪怕打斷脊梁,也不撒口。我原本隻想讓他受點教訓,沒想到……我救不了他,眼睜睜看著他被咬死,你知道我心裡有多難過嗎?”
她卻冷冷道:“總有一個人要死,不是他就是您。我寧願死的人是他,不願意今天辦喪事的是您。”
太子抬起眼,怔怔看她,“星河,咱們的心,是不是太狠了?”
也隻有在半醉半醒間,他才會問這麼傻的問題,星河說:“如果當時他想過手下留情,就不會出現今天這樣的局麵。要怪隻能怪他做得太絕,明知道獒犬不咬死人不罷休,還把您的裡衣送出去。”她頓下來,想起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人在犬齒下,真的半點招架之力都沒有。從林場上拖回的那兩條獒犬的屍首她也看見了,當真是刀劈斧砍,半截身子都快爛了,就是死死咬住不鬆口。可見當初他們為了讓狗憎恨這種氣味,下了怎樣的狠手。狗是恨毒了才會這樣,這狗養於草原,連狼都能咬死,何況人。
隻是說來遺憾,一母同胞自相殘殺,最後隻能活一個,多叫人無奈。信王對他哥哥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用他的死,把簡郡王拉下了地獄。如果沒有這次的事,他霸攬著兵權不交還,恐怕還有一場兵變。現在也好,乾戈止息,承天門內外都太平了。奪嫡的路上一下少了兩位皇子,這條路瞬間就寬綽了,對太子也好,敏親王也好,都不算壞。
可是信王的喪禮上,星河卻看見了她父親的憂慮。宿家往後的路是越來越難走了,現在最大的敵人隻有太子一個,然而這個敵人,恐怕是傾其所有都難以打敗的。
“你相信信王的死,太子完全無辜嗎?看看這朝堂之上,如今最大的受益者是誰。我告訴你,一個太子,比十個簡郡王都難對付。信王是他的手足,尚且死得這麼淒慘,咱們呢?將來恐怕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星河腦子發懵,剛經曆一場風浪,暫且不能考慮那些。她扶著額對她爹說:“您就讓我喘口氣吧,您也不想想,要是這回死的是太子,我身為女官,能不能脫了乾係。一個信王就處死了武德殿那麼多人,換成東宮,滿門抄斬都不是嚇唬您的。”
把她爹說得直捯氣兒,“女大不中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