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正說著,正衙的台階上出現個人,穿白底靛藍梅花竹葉對襟褙子,頭上插海棠滴翠碧玉簪,妖妖俏俏迎著日光走來,腰間環佩脆聲作響。星海還道是誰家女眷跑到中軍衙門來了,仔細一看,原來是暇齡公主。
公主顯然不大痛快,宿大人這話我就不明白了,我憑什麼能探著高少卿的口風,真要是他殺的人,能據實告訴我麼?
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整個京城誰不知道,公主和小叔子相好。星海是爺們兒家,不願意和女人搬弄口舌。他朝公主見了個禮,便向正堂比手,外頭風大,請裡麵說話。
都督府的衙門和彆的衙門一樣單調、空曠、冰冷,三個人走進去,要緊的還是談論怎麼撈人。公主要是個男人,大概也是個能乾一番大事業的主兒,她坐在圈椅裡,咬著槽牙說:眼下當務之急,是不能拖累娘娘封後。倘或殺了高少卿有用,這就派人進去下手。
星海漠然看她,要是沒有昨晚那出,興許可行。現在太子把事兒捅到了禦前,宿星河是朝廷命官,內廷乾預朝政,追究起來罪名可不小,怎麼料理,還請公主示下。
他說話不容情,三言兩語堵住了暇齡公主的嘴,公主憋紅了臉,知道他沒指著她的鼻子數落,已經是極大的麵子了。可這會兒也是沒法子可想,全部的希望都在封後這件事上,期盼了八年了,不能就此功虧一簣。
簡郡王是拿這個妹妹沒辦法的,他一手扣住了額頭,不住揉搓兩邊太陽穴。暇齡自小被寵得沒邊兒,他敢出言教訓她,她回起嘴來,嗓門比他還高。
他長歎了口氣,既然高知崖身上沒法子可想,就解決那個夥夫。
星海聞言抬起眼來,王爺忘了,現如今指證他的不止一名夥夫,還有他貼身的小廝。
所以這案子幾乎沒有轉圜的可能了,公主見無望,陰狠地一拍扶手道:圈子兜來兜去,爺們兒辦事這麼積粘,叫我看不上。廢那麼大的勁兒,無非是叫太子下台,與其鬨假招子放冷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法兒解決了他,事兒不成也成了。
她有這熊心豹子膽,旁聽的兩個男人卻愣住了。話是沒錯,起根兒也在這上頭,可要對當朝太子爺下手,那可不是好玩兒的。彆忘了他們是哥兒四個,一個被害,一個折進去,到時候便宜了誰,還不知道呢。
星海這回早早兒就推脫了,東宮不是公主府,一旦發生橫禍,社稷必定動蕩,到時候牽連多少人,隻怕控戎司刑房大夥兒都要走一遭。我宿家願意替王爺分憂,卻也想保命吃飯,倘或真要辦這種差事,公主殿下可以親自出馬,好賴也算兄妹,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
他分明恨她為難他妹妹,有意和她打擂台。暇齡公主霍地站起身來,宿星海,你宿家這會兒想全身而退,為時已晚了。
原本和女人較真不是他本意,可就衝著她昨晚扇陰風點鬼火的事跡,他也不怕捅她肺管子。
星海低下頭,整了整翻起的箭袖,宿家在王爺門下不是一年兩年了,咱們的忠心,王爺瞧得見。說句不中聽的,就以公主剛才的那番話,駙馬到底死在誰手上,真說不準。他蹙眉笑起來,以公主的雷厲風行,何必假他人之手呢,臣猜得沒錯兒吧?
宿家兄妹長得很像,都生了極標致的一副模樣,同樣皎若皓月,女人有女人的柔媚,男人有男人的陽剛。宿星海不是非黑即白的做派,他走在那根線中間,這些年哪怕和簡郡王合著夥兒私下運作,你瞧見他這個人,也不得不承認他絕沒有奴才樣。
他靜靜坐在那裡,一身利落的絳紗官袍外罩著銀色輕甲,肩吞崢嶸,麵色發涼。暇齡公主起先被他的話氣得打顫,然而這刻竟奇異地平靜下來,平靜地看著他,平靜地說:宿大人用不著使激將法,駙馬的死和我無關。至於太子那頭,不到山窮水儘,我也不願意這麼乾,好歹是同父的手足宿大人,咱們以前沒好好說過話吧?今兒一開口就弄得劍拔弩張,往後可怎麼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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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戎司在太子的授意下,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駙馬被刺案的始末。
衙門裡養了兩個精通筆墨的師爺,短短數語,把案子的來龍去脈寫得滴水不漏。星河坐在南炕上通讀文書,送到禦前的東西不能馬虎,她得再三計較,看有沒有矛盾或錯漏的地方。然而本該安靜的太子書房,這時傳來淒惻的二胡聲,高高低低,全無章法。
她擰過身,換了個姿勢,借著窗口的日光打算重讀,剛讀了一段,那可怕的調子又傳來了,繼續如泣如訴,叫人牙關發酸。她忍了又忍,覺得對耳朵的摧殘,更勝左昭儀的羊皮手套。可是不能吭聲,那是太子爺好興致,決定學二胡了。
太子通音律,一把古琴能彈出江南的秀雅風骨,誰知換成二胡,拉得還不如天橋上討飯的瞎子。這文書是沒法看了,她扔在炕桌上,穿過前殿到他的書房,倚門一瞧,他坐在一線天光下拉得正歡。
您這是乾什麼呢?要不正經請個師父吧,這麼拉,東宮隔陣子就得換一撥人。
太子沒搭理她,修長的手指精心按壓琴弦,呱地一聲,又拉出一串顫音來。
星河實在弄不明白,您怎麼突然想起來拉二胡了?
他停下看了她一眼,三年笛子五年簫,一把二胡拉斷腰——我在練功,你不懂,彆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