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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此事也太巧了。”陸無事道,“昨夜陳修等人赴宴,今日書院就起火,將他們過往的字跡都燒得一乾二淨,可若說陳修從您讓他們寫詩就生出警惕,回去毀滅證據的話,此人心智也太可怕了些。”
陸惟道:“是很巧。”
這世上不是沒有巧合,但巧合到嚴絲合縫,就會讓人更加懷疑。
尤其書院還在這個時候起火。
陸惟回想昨夜,也許是自己目光在陳修詩作上停留有些長了,這才引來對方警惕。
但這似乎也印證了一點,如果沒有問題,則對方大可不必這麼著急的。
“郎君,那現在怎麼辦?陳修的舊字跡肯定不止書院有,但咱們總不可能去抄陳家。”陸無事也覺得此事越發可疑。“我方才去書院時,還特地找人問了陳修和山長的下落,對方說,陳修今日一早就去郊外踏青了,不在書院,山長則在前院指揮救火,如此一來,陳修竟是完全擺脫了嫌疑。”
他跟隨陸惟辦案,自然也知道嫌犯在場與不在場,是有很大區彆的。
書院恰巧起火就算了,連陳修也恰巧不在書院,有了不在場的證據,這更是巧中之巧了。
“屬下想著,這其中該不會有書院山長的手筆吧?”
陸惟無聲冷笑。
對方越是這樣,他就越想要尋根究底。
這一路走來,多少撥人想要他們死,他都沒放在眼裡過,眼前若有人想要以此偷天換日,無疑是白日做夢。
他思忖片刻,決定按照常規案子來查起。
“你去查陳修祖籍和老宅,再打探他從前交友情況,若要找人替考,必是平日裡與他打過交道的,甚至有可能就是書院裡的學子。此人文才一定聞名在外,其他人也一定見過此人,你不要打草驚蛇,先從書院的仆役下人問起,總會有蛛絲馬跡。”
陸無事應是:“屬下出麵太過顯眼了,不如找個人去細細打探。”
陸惟嗯了一聲,正要再說什麼,卻見外麵有人來報,說是城中來了個怪人,從清晨入城就開始三跪九叩,眼看就要到秦州府來了。
若是之前眾人還不知道此人的怪異舉動究竟為何,在他麵朝秦州府開始磕頭的那一刻起,就有人陸續反應過來了。
此人怕是有天大的冤屈,訴之不得,告之不得,才隻能以這樣的方式來引人注目,如此一來,即便最後上麵想要大事化小,也很難壓得住市井滔滔議論吧?
“這位郎君,你到底是有何冤屈要訴,不如告訴我們,我們去幫你敲登聞鼓啊!”
年輕人看都沒看問話的路人一眼,隻是緩緩搖頭,撐著身體緩緩起身,又慢慢向前走。
他的臉色比之前還要更慘白,胸膛不住起伏,喘息從喉嚨鼻腔難以自抑地發出來,帶著某種鼓噪和粗糙,好像砂子在他的肺部反複摩擦,下一刻就要不支倒地。
有些人嘲笑他不知好歹,也有人對他的不理不睬更加好奇,年
輕人身前身後圍聚的人越來越多,許多人都帶著看熱鬨的好奇指指點點⒈⒈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要說真正的同情者——他們連此人為何三跪九叩都不清楚,又怎麼同情得起來。
忽然,不遠處,兩人疾步走過來,見年輕人的情狀,臉色越發難看。
婦人帶著少年撲通一聲,竟也給年輕人跪下了。
圍觀者越發驚異,都盯著這三人。
“二郎,求你了,彆這樣做!”婦人壓低了聲音,苦苦哀求。
年輕人盯著他們看了片刻,又將視線收回去,目不斜視,跪下,繼續叩頭。
三跪九叩,是祭拜祖先,叩見皇帝時的大禮,尋常對父母行禮都不必如此,此人一路走來,每逢十步,必然三跪九叩,已經引起軒然大波。
婦人又懼又慌,在圍觀下渾身不自在,卻又不得不如此。
她見年輕人恍若未聞,緩慢行了禮之後又準備起身要走,忍不住身手去抓他的袍角,聲音卻壓得更低了,眼角幾乎沁出淚來。
“二郎,為娘求你了!你不為自己想,也該為你弟弟著想!”
年輕人不為所動,漠然扯回自己的衣裳,一步一步向前,足印像要烙進腳下的路裡。
終於,在將近一個時辰後,他來到秦州府門口。
如眾人期待的那樣,他緩慢登上階梯,費力地抓起登聞鼓下麵的鼓槌,揚起手——
一下!
兩下!
三下!
鼓聲如雷聲,越來越大,在每個人心頭沉悶回想,也同樣驚動了秦州府內的人。
此時年輕人額頭臉上已經汗淋淋,連嘴唇都跟臉一個顏色,像剛從土裡爬出來的活死人,許多人都被他這副樣子嚇了一跳,但剛剛經曆過禍亂的上邽城百姓,承受力畢竟還是更強一些,眾人在秦州府前圍成一團,等著裡麵有人出來。
等楊園聽見這件事,親自從裡頭走出來時,看見的便是站在台階上的年輕人,和台階下麵烏泱泱的人群。
楊園也早就聽說此人從入城就一路三跪九叩的怪異舉動,他對這種嘩眾取寵故意挾持民意想要製造輿論影響判決的行徑半點好感都沒有,但又捺不住好奇心,他也愛湊熱鬨,要不是這人敲的登聞鼓需要他來處理,楊園早就去看彆人的熱鬨了。
但熱鬨輪到自己身上,總不是那麼痛快的。
楊園冷著臉,盯住年輕人,正考慮是來個下馬威,先抓人進去打幾十板子,還是直接在門口嗬斥詢問,當眾把人懟得祖宗來了都不認識——
對方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跪下,開口了。
“草民辛杭,狀告天水書院山長之子陳修,以草民家人要挾,逼我替考,冒我之名錄得州試魁首!”
那聲音仿佛用儘了他畢生的力氣,從深淵深處咆哮嘶吼出來,他因為用力過度,臉色漲紅,又瞬即慘白,仿佛風中殘燭,零碎將熄。
楊園張了張嘴,心想自己要是現在張口噴人,直接把他噴暈了,會不會因此被此人甩鍋?
一
邊想,他一邊伸手去接對方顫抖著雙手捧上的狀子——
噗!
楊園滿臉驚恐,看著雪白宣紙上麵忽然多出來的星星點點,以及中間那一口猩紅迅速暈染開來。
那狀紙隨即輕飄飄,像對方一樣,等不及楊園抓住,就往地上落去。
他這參軍錄事代秦州刺史為何如此命苦,一天到晚遇上的都是些什麼事啊?!
楊園滿心悲苦,看著倒在地上的年輕人,揮手讓人趕緊上來扶人,他彎腰去撿地上的狀紙,心頭如是想道。
這張帶血的狀紙,連同遞狀紙的辛杭,還有被他狀告的天水書院山長父子,在兩個時辰後,都出現在秦州府正堂。
而在他們對麵,則坐著公主、陸惟、楊園三人。
據說一大早就出門去踏青的陳修在兩個時辰內在半山腰被陸無事帶人找到,與他一道的還有昨夜一同赴宴的一名士子。
那士子現在也在堂上,距離陳修不遠,一臉茫然,不知所措。
“好了,人齊了,你可以說了!”
楊園對辛杭道,沒好氣的。
此人一口血噴在狀紙上就昏死過去,還是陸惟找來大夫,又是針灸又是開猛藥灌下,這才讓人悠悠醒轉,但大夫也說了,此人五臟六腑皆病入膏肓,脈象虛弱近無,如琴弦將崩之兆。
換而言之,他沒有幾天的命了。
楊園覺得很晦氣,一個活不了幾天的人,不安生躺在床上多吃點好的,還特意選了個惹眼的地方三跪九叩前來告狀,不是給他找麻煩是什麼?
即便有什麼冤屈,也不能……
他突然想起自己被崔千抓走關進去的那個夜晚,到嘴的話最終換了一句。
“來人,給這病鬼拿個座墊,讓他坐著回話!”
陳山長和陳修自然沒有得到落座的殊榮,但他們眉頭緊皺,好像也並不心虛,尤其是陳修,楊園禁不住看了他好幾眼,對方麵色平靜,似乎正等著楊園問他話。
“你們認識?”
“回楊郎君的話,我們的確認識。”陳修拱手,“此人名為辛杭,曾因家貧交不起束脩,又一心向學,我父親愛才,考究他一番之後,便讓他入天水書院就讀。”
楊園:“辛杭,可有此事?”
辛杭拱手點頭,好似說句話都得積攢力氣,又或許他知道陳修還有話說,並不急著插嘴。
楊園:“那好,陳修你繼續說。”
陳修:“辛杭入學之後,的確也有幾分天資,但他恃才傲物,仗著天資便不與其他同窗往來,後來更是因為在書院柳夫子那裡偷書,當眾無可抵賴,被我父親以品行有瑕逐出書院,此事書院裡的學子都清楚,楊郎君可以召他們前來詢問。這辛杭現在遞狀子誣告我,無非是記恨我父親將他逐出書院的舊仇,想要以此壞我好事罷了,還請公主殿下、陸少卿、楊郎君明鑒!”
楊園轉向辛杭:“他說的都是真的?”
辛杭緩緩吐了口氣:“我被逐出書院,是真
的,但我並沒有偷書??[]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此事純屬子虛烏有。當日我的確被陳山長破格收入書院,也因此心懷感激,每日挑燈夜讀,而已不過是為了不辜負自己來這世上一遭。偷書的事情落在我頭上時,我如五雷轟頂,根本手足無措,還以為是柳夫子看我不順眼,又或者書院弄錯了,直到陳家人找上門,我又得知新舉官法考試的事情,才知道這一切都是他們早就安排好的陷阱。”
楊園皺眉:“把話說清楚些!”
辛杭說了這麼多話,臉色已經跟死人差不多,唯一區彆就是他還會喘氣。
“我被逐出書院後不久,陳修身邊的小廝就找上門,說想與我做一樁買賣,被我趕出門之後,他們又趁我母親外出,去找了她,告訴她,若我願意替陳修赴州試,且得到魁首的名次,就會給我們家一大筆錢,再讓我弟弟入書院讀書。為了證明自己的誠意,陳家當場就給了一筆豐厚的定金,還隔日就給我弟弟辦了入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