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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鈐聽不見陸敏陸惟父子在說什麼。
兩人站在不遠處的柳樹下,容貌有些相似,連身量都差不多,乍一看好像差不多,區彆隻有身上的服飾。
會讓章鈐產生“差不多”這種印象的原因是陸敏的確是個很有風儀的美男子。
就像美人在骨不在皮,男女都一樣,所謂美男子有很多種,陸敏就屬於那種經得起歲月磨礪,年紀反倒賦予他醇厚魅力的男人。
看著他,章鈐幾乎就能想象一十多年後陸惟的模樣。
當然,陸惟的氣質更為超脫,如果說陸敏周身都是紅塵氣,那陸惟則更像高山流水陽春白雪,兩人雖是父子,卻壓根沒有和諧感。
就如此刻。
陸惟冷著張臉,好像親爹欠了他百八十萬錢沒還。
陸敏也沒好到哪去,仿佛用儘涵養才能維持表麵的平靜。
拋去血緣上的相似,一人不像父子,倒像狹路相逢的冤家。
“有點好奇?”旁邊劉複手肘撞了撞他。
“是有點,陸廷尉與家裡關係不好?”章鈐順口問道。
劉複一臉“這長安城沒有我不知道的小道消息:“何止不好,要是現在交出親爹能讓天下太平,南朝滅亡,那陸惟估計片刻都不帶猶豫的,立馬就把親爹交出去了。”
章鈐為他的比喻絕倒,一般父子便是冷淡些,也很難弄成這樣。
這得是多大的仇?
劉複似乎看出他所想,嘿嘿一笑。
“老章,你這是見少了吧。我給你說,除了陸惟生母,陸敏後麵又續了兩次弦,如今正房夫人是第三任了,還有房中妾室無數,兒女成群,出了名的風流。據說他們家吃飯,就跟上朝一樣,涇渭分明,明爭暗鬥,坊間人稱北璋小朝廷。”
旁邊陸無事聽見最後五個字,忍不住臉色一黑。
這諢號他也聽過,但陸家跟郎君的關係再差,畢竟郎君也是姓陸,誰樂意讓自家郎君成為笑談的一部分。
章鈐表示大開眼界:“我記得陸敏是光祿卿吧,他養得起這麼多人?”
劉複:“那你就太小看揚州陸氏的家底了,陸惟這一支是本宗,當年從揚州過來投奔時,據說財貨車載鬥量,還有不少裝不下半途扔掉了,不吃不喝揮霍三代也綽綽有餘,更何況陸惟祖父來到長安之後,還買了不少地,如今陸家光靠田地出息,也是很大一筆收入了。”
“不過,”他話鋒一轉,“我聽說陸惟曾經放過話,說自己放棄陸家的任何一件東西,他當年回京也隻拿走了他母親的嫁妝,陸家財物再多,約莫也跟他沒有關係了。”
陸家當年那樁鮮血淋漓的往事鮮有人知,外人隻知道陸惟小時候曾被送到鄉下養過一段時間,等再回來已經成人了,父子關係冷淡也是正常的。
連劉複這樣的包打聽,也不甚了了。
章鈐很吃驚,這年頭固然有家宅不和,分財不均的,卻很少會有像陸惟這樣主動
放棄的,更何況他還是名正言順的元配之子。
“那陸郎君在京城豈不是連住的地方也沒有了?”
陸無事終於忍不住了:“郎君在近郊有宅子,那邊清靜人少,隻是來上朝有些不方便,得起早。”
所以剛才章鈐邀請他們去公主府上住,陸無事還真動心了,他覺得陸惟說不定也會答應,畢竟公主府肯定坐落在皇城周邊,上朝辦公不過幾步路的事情。
章鈐:“這麼說,陸郎君是不會住在陸家了?”
陸無事:“那是當然……”
話音未落,陸惟不知說了什麼,陸敏愀然變色,提高了聲音,好像在激烈反駁,陸惟不理他,徑自走過來。
“收拾一下,去陸家住。”
這話是對陸無事說的。
陸無事:“啊?”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又確認了一遍。
“郎君,咱們真住陸家啊?住幾天,就今天嗎?”
陸惟淡淡道:“先住幾天吧。”
他本來自然不準備住的。
但是陸敏說了那句話之後,又不肯繼續往下說時,陸惟就改變主意了。
陸敏的確沒什麼才乾,但這個世道也不需要有才乾,隻要門第夠高,人緣夠好就行。
拜陸惟的祖父所賜,陸敏一生下來就襲封了一個東平伯的爵位,後來一步步坐到九卿之一的光祿寺一把手,光祿卿,又因為俊美風流,身邊從來就不缺過美人,多的是不求回報倒貼上去的女子,可以說生來順遂,幾乎從無逆境,唯一的瑕疵就是元配和陸惟。
而且陸敏彆的不會,有一個優點,便是很會鑽營,或者說,很會來事兒。
他結交的人都是長安權貴,幾乎是每一家的座上賓,他妙語如珠,琴棋書畫精通,大家也樂意請他為自家宴席增光,所以陸敏消息靈通,總能提前知道些亂七八糟真假難辨的消息。
按理說,陸敏不應該禁止陸惟與邦寧公主往來,反倒應該鼓勵讚許,樂見其成。
但他說得如此篤定,顯然從不知道什麼人口中聽見一些風聲。
而從陸敏交往的圈子來看,他這話的可信度,應該還是有的。
加上他們一路走來遇到的事情,陸惟覺得有必要尋根究底一下。
“我今日回陸家住。”他對陸敏說道。
陸敏皺眉,卻顯然不太歡迎。
“家裡沒有準備,怕是沒有空屋了,你在京城不是有宅子嗎?”
“父親,”陸惟特地在這兩個字上加重語氣,“若我去陛下跟前說,久未歸家,家裡卻連一張床都容不下,您覺得陛下會對您如何看?”
陸敏大怒,這豎子竟敢拿天子來要挾他!
“你要回便回,彆擾了家裡人的清靜就行!”
扔下這句話,陸敏拂袖而去,陸惟則施施然走向陸無事他們,讓陸無事先去陸家告知一聲,他晚點再過去。
……
陸惟要回來住的消息很快在陸
家炸開了鍋。
陸家沒有分家,陸惟回來住,似乎是很尋常,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但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回來住過了,以至於原本應該留給陸惟的院子,現在也已經分成兩半,給陸敏的另外兩個女兒居住。
然而陸惟如今的身份,又容不得陸家輕忽怠慢。
掌管家務的金氏不得已,去請了已經很久不管家的何氏問計。
何氏聞言也很頭疼,最後總算兵荒馬亂地臨時收拾出一個客院,權當是安置貴客的辦法。
陸家上下因此都被驚動了,人人都知道高升大理寺卿的陸惟即將回來的消息。
何氏咳嗽兩聲,打發走第三撥過來打聽消息的女人,煩不勝煩。
旁邊少女輕輕拍著她的後背,為她順氣。
“若不行,阿娘就閉門謝客,彆再見他們了,左右您也沒有管事,即便出什麼岔子,也怪不到你身上。”少女勸道。
“那不行,你阿娘我畢竟還擔著個正室夫人的頭銜。”何氏搖搖頭,“再說了,以陸惟如今的身份,若讓金氏出麵去接待,必然是侮辱和怠慢,屆時不單是我個人的事情,也是整個陸家的事情。內訌再鬨到外頭去,驚動天子,更是麻煩。”
少女歎了口氣:“好端端的,他怎麼突然想起要回來住了?我想像他那樣自由自在而不得,他卻反倒往裡跳!”
“噓,”何氏作了個噤聲的動作,“這番話在外麵可不興說。”
“女兒自然知曉,我隻是好奇,他往常回京,從來也不上門的,會不會這回是高升了大理寺卿,想著與父親大人平起平坐了,回來耀武揚威的?”
她說到這裡,臉上卻沒有反感的神色,反倒是有些看熱鬨的蠢蠢欲動。
何氏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嗔怪一眼。
“也許是你父親有什麼事情,召他回來商議。”她頓了頓,也有些疑惑,“說起來,四郎也到年紀了,說不定為了他的婚事。”
陸惟在陸家居長,但在家族裡卻行四,所以外人一般以□□郎來稱呼,久而久之,家裡人也跟著喊,而陸惟底下的弟弟們,也就索性按照家族排序來,以免混亂。
陸敏一共有五子三女,外頭說不定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私生子,這也不稀奇,畢竟他的風流名聲在外,長安無人不知,但陸惟不成婚,底下的弟弟也不太好繞過他,雖說不是一定非得按順序來,但作為父親,陸敏再不關心這個兒子,也得表示一下。
母親這一說,少女才發現,自家這位兄長,的確是到了該成婚的年紀了,甚至比時下普遍的年齡還要大一些。
自己已經定了親,明年就要嫁過去,而家裡其他兄弟姊妹,有的定親還未成婚,有的年紀小還未開始物色,唯獨陸惟,一枝獨秀,孤零零的在外頭支棱著,確實有些奇怪。
“以兄長的才貌,又是如今身居高位,父親恐怕左右不了他的婚事吧,怕不得陛下賜婚才行?”陸一娘也是有幾分見地的。
“無論如何,你父親總該問問的。”何氏不知
道陸敏對陸惟說的那番話,自然也就想不到真正的緣由,她搖搖頭,“他平日對這個兒子疏於過問,如今倒是想起來了,希望陸惟來了,這家裡的其他人不要生出多餘心思,否則真是沒個安寧了!”
陸惟母親死後沒多久,陸敏就續了蕭氏為繼室,蕭氏留下一子,陸芩和陸蒿,在生陸蒿時難產而亡。
這何氏是陸敏的第三任妻子,她家世平平,不像陸惟生母和蕭氏那樣出身世家,起初何氏也曾為陸惟容止所傾倒,對能嫁入陸家充滿憧憬,哪怕是續弦,如陸敏這樣的家世和外表,也有許多人家前仆後繼,願意與陸家結親。
但何氏年複一年,在看清陸敏的真麵目,又大鬨了一場之後,就徹底對當家主母這個角色失去了興趣,她將管家權交出去,自己深居簡出,養育女兒。
如今管家的金氏,是高句麗人,也是早年被陸敏寵愛過的妾,但她畢竟沒有扶正,像陸惟回家這等大事,她就得來請何氏幫忙出麵。
就像何氏說的,她不願意管,又不能不管,畢竟陸家榮辱也與她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