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馬車在前往宮城的路上,車輪轆轆,在平整石磚上發出些微聲響。
博陽公主掀開車簾,外麵還未全亮的天色與熟悉景色一道映入視線。
對她來說,這一切都很熟悉,又有些陌生。
她已經很久沒有進過宮了。
雖然被禁足,皇帝也沒有斷過她的吃喝用度,但是被迫關在家裡,跟自願留在家裡,兩種心情是完全不一樣的。更何況博陽公主是一個如此熱愛享樂的人,每旬她起碼都要舉行三場以上的宴會,要不然就是在去赴宴的路上,自打被勒令閉門思過之後,公主府一下冷清起來,除了義安公主偶爾還去看她,根本就沒有人上門。
起初博陽公主還憤懣,她恨所有人,恨自己的兄長,恨長公主,恨那些察言觀色見風使舵的酒肉朋友,也恨害她至此的章年和岑庭,但隨著時間流逝,這種恨逐漸變得茫然,哭過鬨過之後,博陽公主性情大變,變得沉默很多。
皇帝定下的一年之期還未到,她卻被提前放出來了,而且被要求入宮參與朝會,往常這種場合,隻有在過年時的大朝會,她才會需要參與,今日這場朝會,著實來得蹊蹺。
馬車速度變慢,最終停下來,但宮門還未到,博陽公主微微皺眉,正想出聲詢問,侍女已經先一步出去察看情況。
她很快帶了一名少女過來。
“見過殿下,義安公主方才看見您的馬車了,想問問能不能過來同乘?”
“你是義安的婢女?”這少女麵容陌生,博陽公主從未見過。
“正是。”少女落落大方。
博陽公主:“我從未見過你,你也不像婢女。你喚什麼?”
少女道:“我姓白,是義安公主奶娘的遠親,因家道中落過來投奔奶娘,義安公主心善,就收留了我,讓我跟隨左右,殿下喚我阿白就好。”
她雖這樣說,博陽公主還是沒有消除所有疑惑,隻是在這裡盤問一個婢女顯然不合適。
“你讓她過來吧。”
少女應諾離去,很快義安公主就來了。
“阿姊!”
看見博陽公主,義安很是驚喜。
“阿姊,你瘦了!”
義安公主過來握她的手,博陽公主卻悄然縮回。
姐妹倆麵麵相覷,義安公主有些尷尬。
“阿姊,不是我不上門看你,是阿兄不讓,他說你要潛心思過,太多人上門打擾,隻會讓你靜不下心。”
“你也認為我有過。”博陽公主淡淡道,張口就隱含一根刺。
她的目光從義安臉上掃過。
胖了些,眼睛裡有光澤,可見過得很好,半點沒有惦記她這位同胞姐姐。
博陽公主一麵知道這樣不對,但一麵卻忍不住心生怨懟。
她很難不抱著怨氣,因為她的前半生裡根本就沒有“灑脫”這樣的字眼。
義安公主不知怎麼勸慰對方,許多
話早已說過,但博陽公主聽不進去,她也無可奈何。
親姐生性好強,但沒將好強用對地方,她知道博陽公主少年時對長公主的歆羨,下意識去學,可學了人家少年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金尊玉貴,卻沒學來那股子寒梅傲霜的心氣。
不管怎麼樣,再有萬般不好,這始終是她的親姐姐。
義安公主的心又軟下來,主動伸手去拉對方。
“阿姊,不要生我氣啦,陛下病了,我一直找不到機會入宮探望,今天好不容易能見到他,我們得打起精神來,彆讓陛下再擔心了,好不好?()”
博陽公主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陛下病了?那今日的朝會是為何?②()_[(()”
義安公主發愁:“我也不大清楚,隻知道宮裡遞了消息過來,讓我們今日都入宮,方才我還看見陸家的馬車,想必今日三公九卿也都在,不止皇族宗室了,興許是有什麼大事要宣布吧?希望陛下龍體沒有大礙才好。”
她心中實有重重隱憂,隻因這些天她不像博陽公主消息閉塞,聽了不少風言風語,但這些話現在都不太好對博陽公主直言。
馬車內的氛圍一時又凝滯下來。
博陽公主忽然道:“聽說你與南朝來的使者好上了?”
義安公主一愣,訥訥:“他、他叫崔玉。”
倒也沒有否認。
博陽公主冷道:“我沒記錯的話,南辰發兵攻打我們,現在兩國正在交戰吧,大敵當前,你卻與敵國男人卿卿我我?”
義安公主沉默片刻:“崔玉沒回去,他一直在長安,而且他原先在南辰也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更未曾對北人做過不好的事情。我們說好了,現在先不談婚事,等戰事平定再說。”
博陽公主哂笑:“戰事平定?是他們打入長安,還是我們滅了南辰?義安,你比我還天真,若我們輸了,你怕是要被陛下拿去和親的,若我們贏了,陛下也不會同意你嫁給一個亡國的人!”
義安公主原不想爭辯,但還是忍不住道:“在北朝和南朝之前,天下也是一統的,以後遲早會一統,到時候南人也是北人,北人也是南人,何分彼此?”
博陽公主:“如此說來,你是認為南人會勝,覺得做亡國奴也無所謂了?”
義安公主反問:“為何不能是這邊獲勝?”
姐妹倆四目相對,忽然感覺對方的陌生。
不到一年的時間,竟似過了數十年。
放在從前,博陽公主是想也想不到連說話聲都沒高過的義安公主會這樣反駁她的。
而義安公主也覺著博陽公主這一年的想法也更偏激了。
博陽公主當先撇開頭去,拒絕再溝通。
義安公主想了想,還是苦口婆心勸道:“阿姊,待會兒你還是收著點兒性子,宮中傳出消息,說陛下病重,今日即便露麵,恐怕情況也不大好。”
她怕皇帝一不小心被博陽公主給氣死了。
博陽公主冷笑一聲,沒再言語。
一路
() 無話。
博陽公主嘴上不說,被妹妹頂了一嘴,心中越發煩悶,但她下了馬車之後,很快也意識到氣氛與場麵的不同尋常。
所有人身著大禮服,麵色肅穆,目不斜視。
自然,以往這樣的大朝會也很肅穆,但這次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博陽公主說不出哪裡不同,她隻能沉默地跟在內侍後麵,步入太極殿,在自己的座位坐下。
她們姐妹倆來得不算早,殿中已經有許多人。
放眼望去,眼熟的不少,陌生的也有。
三公九卿,六部主官,城陽王,義安公主等,甚至還有南朝越王陳濟,以及一對一看就是異域長相的男女。
大家臉色都不太好看,仿佛發生了什麼事,但唯獨博陽公主被蒙在鼓裡。
她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人陸續來齊。
屬於天子的上首卻始終空著。
直到章梵扶劍而出。
霎時間,所有視線都落在他身上。
他徑自走向皇座,一往無前。
眾人以為他要落座,但最後並沒有,章梵隻是在旁邊站定。
居高臨下,俯瞰眾人。
“昨夜宮中,出了些事。”
章梵緩緩道,目光掃視四座。
“謝相與嚴相在宮裡最是清楚,還是謝相來說吧。”
博陽公主對章梵的印象是模糊的。
她知道對方也出身宗室,在禁軍多年。
但今日之前,章梵在長安並不算一個顯赫人物,他既不是頂尖權貴,也不是皇帝最寵信的近臣,真要論起來,連謝維安都比他受重用。
可為何偏偏是他站出來?
博陽公主滿腹疑問,換作從前她早就高聲問出來了,但現在她學會了沉默觀察。
謝維安還真就站起來了。
被點了名的嚴觀海一動不動,可也沒吱聲,微微低頭,臉色有點蒼白。
肯定是出事了!
博陽公主這下萬分確定,心頭頓時狂跳。
隻聽謝維安緩緩道:“昨夜,齊王急病發作身亡,陛下原在病中,聞訊傷心過度,舊病複發,於今日醜時駕崩了。”
醜時,也就是他們入宮之前?
博陽公主震驚得難以自已,她甚至以為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
齊王還是個小孩兒,小孩兒多病,就算急病去世,還說得過去,但陛下也跟著走了,這又是什麼道理?!就算陛下原先就抱病,那是什麼病?怎會突然發作?她之前怎麼從未聽說?!
就這麼一句語焉不詳,堂堂天子的死訊,就蒙混過去了?!
博陽公主何止內心震撼,表情甚至因為極度的震驚而已經失控,她再也按捺不住,就要拍案而起,但身旁之人卻仿佛能夠預判她的舉動,在她手剛動作時,就伸過來,死死拽住她的手腕,不讓她動!
力氣之大,連博陽公主一時都掙不開。
她
下意識扭頭去看胞妹。
義安公主的表情不再溫柔,她為了製止博陽公主的舉動使出渾身勁道,額頭甚至有青筋泛起,連眼神都變得凶狠。她雖然沒有說話,卻連每根頭發絲都在讓博陽公主閉嘴!
博陽嚇一大跳,將要出口的怒斥也就卡在喉嚨。
她忍住之後,就發現了異常。
此話一出,本該是場麵嘩然,眾人大驚的。
但是沒有。
謝維安說了這話之後,太極殿竟然比原來還要安靜。
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博陽公主環視四周,她發現也不是沒有人麵露震驚之色,但越是這樣,就越沒有人出聲,仿佛人人都知道其中有何內情,隻有她渾然不覺!
這種安靜令人窒息,如暴雨來臨前烏沉沉的雲壓在心頭,喘不過氣。
長安,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太極殿,又發生了什麼?
謝維安的聲音還在繼續。
“事發倉促,喪鐘尚未撞響,幸而陛下留下遺詔,命我們快馬加鞭前往雁門,恭迎淮陽郡王章年回京……”
“且慢!”
終於有人大喝一聲!
霎時間,不僅博陽公主,所有目光都循聲而去,落在對方身上。
說話者,正是禦史台主官,禦史大夫鄒文虎。
他四十開外的年紀,身形高大,髯須飄飄,說話間已起身越眾而出,目光灼灼落在謝維安與章梵身上。
“敢問左相,陛下因何得病,又因何病駕崩,為何我們竟一點消息都沒聽說?這些天,你與嚴相二人被留於宮中,發生了何事也隻有你們知道,難道我們滿朝臣子,竟無人有資格得知?”
謝維安溫聲道:“鄒禦史稍安勿躁,此事我們稍後自然會作說明,當務之急,大行皇帝已經留下遺旨,國不可一日無君……”
“陛下有兩子,齊王薨了,還有二皇子,緣何就突然跳過他們,選了章年?!”
鄒文虎是個暴脾氣,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甚至已經顧不上追究皇帝的死訊,因為眼前還有更重要的——謝維安他們宣讀的所謂遺旨裡,竟是要奉章年為新帝?!
“章年早已被貶為庶人,哪來的淮陽郡王?!他與宮中內宦勾結,以權謀私,跟南辰太子的買賣不清不楚,案子還是我經手的,陛下如何會擇他為帝,我不信!”
嚴觀海一直呆坐著,實則雙手緊握,手心全是汗水。
他自打進來之後,腦子就不斷在想,今日如何破局。
親外甥被章梵弄死,嚴觀海是絕不甘心的,可他在宮中時,哪怕喊破喉嚨也沒人管,他根本不敢作聲,隻能苦苦忍著。
假使今日沒有人出頭,他肯定也不敢做什麼,畢竟外甥已經沒了,他卻還有身家性命。
但鄒文虎吼的這一嗓子,卻讓嚴觀海陡然精神一振,支棱起來!
如今滿朝文武都在,他就不信章梵敢罔顧物議,把所有人都
屠個乾淨。
隻怕章梵敢下這個命令,他手下的禁軍都不敢執行吧!
“不錯,齊王暴亡,內有蹊蹺,陛下的遺旨,連我也未曾見過,我不相信陛下會選一個有罪的章年,不說旁的,殿下便有城陽王在,哪個不比他章年有資格繼承帝統!”
嚴觀海跟著站了出來,大聲說道。
說話時他就已經想好了,既然齊王已死,他也當不成新皇帝的舅舅,卻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章梵和章年得逞,今日所有人都在,將章梵陰謀揭穿,正是最好的機會,他日城陽王登基,一定也會感激嚴觀海,他們嚴家就還能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