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憑劍法,我一夜間鬥殺了“渾河穀”十三位邪道高手,也曾在荒無人煙的大漠裡滅了邪|教徒的一整個據點;我曾在敵對幫派臥底臥到高位,也曾因刺殺而當過殺豬小販;我殺過人,是他們不做人,我也險些幾次被人殺,他們都成了我腰間背後的疤。
但脫離聶家後,所有仇家都放心來找我了。
上百裡刀光劍影,數百人追殺圍堵。
逼我來到了一處破廟暫避。
在那裡,我遇到了聶小棠。
我目光一柔,聲音漸拾起未經滄桑的清亮。
“初見他時我嚇了一跳,後來發現他也姓聶,卻與聶家無關,隻是出生在聶家村。”
不知誰先用了現代用語,我們猜出彼此是老鄉,兩人不分彼此地狂喜,談了三天三夜,幾乎說天說地,說生說死,說到上輩子追的番這輩子追的話本,把穿越前後的大小事兒都交代。我們像和閻王爺賽跑,要在死亡追上我們之前成為最好的朋友。
阿九津津有味地聽:“你和他很投緣?”
豈止投緣?我們攜手逃出追殺,便從老鄉升級到了生死之交。兩個月間,我與他像一個人似的拆不開,天天吃喝玩樂、走雞鬥狗。我幾乎把從前想做又不敢做的一切樂事兒都做了,隻因為有他,一個知根知底、笑靨連連的好朋友在身邊。
然後我看向了眼前。
好朋友躺在墓堆裡。
墓石的一角尖銳得宛如當頭斬下的閘刀,香上燃著的煙本該嫋嫋如霧,此刻卻像一根硬邦邦的鐵條似的直直向上,看著它,我仿佛看到了聶小棠的最後一麵。
兩個月後,聶小棠因一件事與我分開,後來我聽說有仇家在尋他,就星夜兼程去找人,我想提醒他小心,或讓他和我一起避避風頭。
找到他時,他正躺在一張床上靜靜看我。
我當時是鬆了口氣,因為我看見他至少還活著。
並且我沒見他身上有血,看上去是沒什麼傷口。
然後我走近。
發現他歪身子看我,看上去像剛睡醒還撐不起脖子。
他確實撐不起脖子。
枕骨以一種恰到好處的方式斷了。
兩隻手耷拉下來,膝蓋以下像沒了骨頭,好似是被人一分分一寸寸地揉碎了。
我僵立原地,身上燃著的血一下子就冷凍到底。
如此重傷,他也不肯死,隻是眼巴巴等著我這個相識不過兩月的老鄉,他撐著最後一口殘氣,睜著明亮如初晨的眼,與我說了最後一點話。
他曾送給我很多珍貴之物,如他下廚煮的一杯羊奶奶茶,他挖了蓮藕做出來的一碗獨一無二的老鄉甜湯,又比如絕境時他給我的一份希望,但那時他送我的東西,比這些都要珍貴。
他把自己的名字送給了我。
他許我用他的身份活下去。
然後,我知道自己已沒了任何退路。
那些殺死他的人也沒有了任何退路。
阿九道:“那些人呢?”
我麵無表情地把身後的匣子打開,取出一個石灰醃過的人頭,擺在了真聶小棠的墓前。
“一共五個凶手,這是最後一個。”
三年間,我先斬了“雀刀派”的惡人李浮雀,他喜歡把婦孺當麻雀一樣砍碎,是他捏碎了聶小棠的手骨膝蓋,而我學著樣兒砍碎了他的手骨膝蓋。
“沾花一身輕”的花袍輕,曾輕柔地捏斷了四個孩子的脖子,也是他讓聶小棠斷了枕骨,我就把他的袍子撕成條纏在他脖子上,慢慢地,叫他在我麵前窒死。
接著,我點了匪幫頭子朱草露的咽喉,挑了殺師狂徒曹落朝的手腳大筋。
不久前,我在扇州方向發現了最後一名凶手,他一直在外逃竄,可我還是找到了他,把他的人頭從千裡之外帶了過來。
這就是,我今日掃墓的目的!
我看阿九,抱一絲可笑的希望問一句更可笑的話。
“你這穿書局有沒有什麼神通,能使死者複活?”
阿九歎道:“他的意識已遺失在世好幾年,不能再複生了。”
可笑的希望也沒了,我當即要離開,阿九卻以一句勸住了我:“你何不將錯就錯,代他改變劇情,獲取積分,回往現世?”
我冷眼看他:“我沒辦法為不明不白的人做事。”
阿九又繼續解釋:“每個小說衍化的世界都是凡人幻想的投影,我們把這投影直播給更高位麵的【觀眾】看,收集願力。人氣越高,願力越足。”
啥觀眾?你直播給神仙看還是給地府看?
阿九又道:“這個世界的直播人氣曾經很高,但最近下降明顯,收集的願力也越來越少,所以我們必須對劇情進行乾預。”
難道你要我去拯救倒了血黴的唐大俠,還是要我去點醒那個由愛生恨的仇家攻?
或更狠點,逆了cp,拆了他們?
我能想到的損招就這些了,結果阿九用最平靜的語氣說。
“不需要這般麻煩,把男主殺了,捧個新男主上位就好了。”
……哎?
哎哎!?
阿九無奈道:“非我心狠,是我的領導對凡人的閱讀喜好進行了學習研究,發現現在不管是什麼題材,都已經不流行王道熱血型男主了。而攻受的人設雖各具特色,骨子裡還是正派套路,武俠都已沒落,這種人設更是落伍至極,怎可能還受歡迎?”
“沒有人氣,就隻能摒棄。”
我感覺自己中了狠狠一槍。
金古溫我讀到大,今古傳奇武俠版我版版追,我上輩子最喜歡熱血王道主角了。
如果這種主角都退出市場了,那現在占據市場的是什麼類型的主角?
阿九接著補充:“不管仙俠武俠無限流,現在占據市場八成的都是傳統反派風格的男主。他們可以是霸道總裁也可以是病美人,可以是萬人嫌也可以是萬人迷,但總歸得是反派。”
“反派人設天生就有極高的複雜度,能越過正派憋屈的成長線,開場就有淩駕於道德規則、能自由墮落的爽感。”
“觀眾對正派往往要求像聖人一樣,對反派的要求卻無限降低,自古反派隻需表現出一丁點善,就能收獲比正派高十倍的人氣,洗白都輕而易舉,不是很合算麼?”
我沉默了足足兩分鐘。
“我不算好人,但也當不得這惡人。”
阿九笑道:“彆誤會,我們不能真找一個十惡不赦的人當男主,觀眾還是有很強的三觀的。”
……你確定?
阿九繼續:“須找一人扮演反派,最好是穿書者,不然觀眾沒法代入,洗白也不便。”
……我懂了。
真讓大惡人當反派男主,肯定有人不適,如是一個倒黴的穿書者被迫演反派給直播間看,那觀眾自然原諒同情支持三連,還可心安理得地——看著主角作為反派去作威作福、霸淩正派。
同時穿書者也不需承擔任何作惡的後果,畢竟他以反派身份做下的一切惡事,都可以推到係統頭上嘛。
都是係統逼的嘛。
是穿書局要求的嘛。
這一切都是在演戲嘛。
拋開事實不談,反派黑化正派就沒有一點錯誤嗎?
這種偽反派男主,占了反派人設的戲份便利,又無需付出任何代價,進可霸淩眾生,退可瞬間洗白,簡直是立於不敗之地!
“所以殺了唐大俠,我就可奪了男主鳥位?”
“沒錯,主角光環不會消失,隻會轉移給你,如果你今日答應,我們今日就能開始。”
說到這兒,阿九因此笑出了聲兒,ai臉上也冒出欣欣的人氣兒。
而我追隨了他的笑,我笑得五官扭在一起開運動會,笑得像和快樂的小神經,若把這巨大誇張的笑扯下來分一分,可以夠十個人笑一年。
然後我忽然止笑。
止得像我刺過去的短劍一樣快。
“直播人氣低,你換對男同播不行嗎?把男主殺了祭天算咋回事?觀眾就不會有意見?就算他們沒意見,我若當了新男主,也不討觀眾歡心呢?”
“焉知你不會把我也殺了祭天?”
阿九歎道:“你戒心太強了,男主是個土生土長的原住民,而你是個穿越者。你的性命自比他貴重,若你勤加努力,甚至有可能成為我們的編外職員。”
你支持穿命貴?穿穿livesmatter?
我看你這不是在狡辯,你是在攪便。
我實在不想理他這一坨攪屎棍,可就在我轉身離開的一瞬,一句要命的話頂了過來。
“聶小棠,難道你希望朋友的悲劇再度重演麼?”
這話擱平日根本不入耳,可如今說來,直像一把刀戳我心中隱痛,也戳出了一個尖銳的猜測。
“除了我和他,還會有彆的穿書者?”
阿九誠懇道:“如果我們什麼都不做,願力越來越少,組織就無法維護世界,時空縫隙隻會越來越多,到時會有更多無辜靈魂誤入此間。他們能不能像你一樣活,還是像你朋友一樣早早死去,這也很難說。”
他越口口聲聲提我朋友的死,我越覺得過去的瘡疤被血淋淋地揭開,這使我不得不拿一雙冷眼死死盯著他。
我最近這樣盯一個人,他現在已是木匣子了。
如今我盯的是他。
盯得他有些站不住腳,持不住笑,想躲了,我才移了目。
阿九仿佛一直憋著,此刻才曉得鬆了口氣。
“抱歉,是我估測失誤,沒想到你在聶家呆了這麼久,還會有這麼高的道德要求。”
搞笑,他不為殺人道歉,倒為了錯估我的道德而道歉。
雖然在聶家生活的這些年,也確實拉低了我一丟丟的道德底線,熏黑了我一點點的五臟與六腑……
但我也沒喪病到把一個好人說嘎就嘎了啊。
阿九順著我的心聲:“如果我們要你去害的——不是個好人呢?”
可以嘎壞人?
“小說還有個男配,將來注定黑化墮落,若你能使手段叫他提前黑化,我們就把他捧為新男主,或許也能引出大量人氣,得到足夠維護世界的願力。你也能獲得積分,得到回現代的機會。”
隻聽過讓配角不要黑化的,你咋這麼叛逆呢。
不能嘎壞人讓我有點失望,但我還是問:“這人是誰?”
阿九笑道:“他就叫梁挽,脊梁的梁,挽留的挽。”
我一愣,實在不敢相信他說了什麼。
與陌生的唐約不同,這個人我是切實聽過的。
不久前,我才從一個眼光極毒的朋友那邊聽過他對梁挽的評價。
他當時咬牙切齒,言之鑿鑿地指我說——哪怕我有一天墮落了,梁挽都依然會是個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