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170(1 / 2)

秋冬(6)

是夜, 月明星稀,稀鬆霧氣飄蕩在夜色中。

沈冬霧悄悄從床上爬起來, 輕手輕腳下了床,拉開臥室門之前還轉頭看了沈秋靡那頭一眼,確認對方沒有被他?的動靜吵醒,這才小心翼翼離開了臥室。

他半夜從夢裡驚醒,本想著去接杯水喝,但人剛出臥室, 就看?見父母主臥的門關得緊緊的,卻有絲絲縷縷的光線從門縫中泄漏出來。

爸爸媽媽還沒有休息?

沈冬霧疑惑,躡手躡腳靠過去,將耳朵貼在?房門上。

三個人的說話聲從房間裡?傳出來, 鑽進沈冬霧的耳朵。

“我?都和你們說了多少遍了,你們就是不聽?, 就是聽?不進去, 現?在?好了!把孫兒晾在?家門外一晚上!”

這是奶奶的聲音, 她的語氣?很重, 聽?上去很生氣?的樣子。

她在?談論我??沈冬霧留了一個心眼, 本來想離開的腳步立時停了下來。

“你們不想管兒子, 那當初生他?乾什麼!生下來又不管, 成天到晚圍著你們那個病歪歪的閨女左轉右轉!誰家像你們這樣的?!”

“媽!……秋靡她身?體不好……”爸爸先接了話。

……是姐姐。他?們在?聊姐姐的事。

沈冬霧抿了抿唇, 又靠近了些, 試圖聽?得更清楚一點?。

“哦,你們也?知道她身?體不好啊!”奶奶越發氣?急敗壞,“這麼多年?, 看?了那麼多回醫生,吃了那麼多藥, 花了那麼多錢,她身?體有好一點?嗎?!當初她生下來的時候我?就說不要,隨便送個沒有孩子的親戚就算了,好歹有人養,你們再要一個好的。”

“現?在?倒好,要確實是又要了一個,但要下來過後你們有管他?嗎?!要不是冬霧聽?話懂事,知道自己姐姐情況特殊,要是換了彆家孩子,你們看?他?心裡?平不平衡!

“小露,彆怪我?說話說得難聽?,最開始說不要的可是你娘家人!說實在?的,這麼多年?,我?對你閨女有一點?不好嗎?我?沒為她花錢嗎?但你們也?都看?到了,她就是個無底洞!治她沒有任何用處!”

奶奶的聲音添上了半分顫抖,聽?得沈冬霧心裡?發苦。

他?們在?說姐姐的病。

沈冬霧差點?腳一歪摔倒在?地板上,心臟撲通撲通的,腦子裡?騰起了一團小小的火苗。

“你們搞清楚,我?們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家庭!養孩子是為你們今後有個寄托,為你們養老的!她沈秋靡養大?了有什麼用?!我?知道她聽?話,她懂事,那有什麼用!聽?話懂事能當飯吃嗎!退一步講,沈秋靡她隻是個女孩,將來就算沒死,也?要嫁人的。”

“但秋靡是我?的親生女兒!至少現?在?我?有能力,我?就不想放棄任何希望!我?也?是女孩,我?從農村長大?,努力學習,考上了一個不錯的學校,就算沒有嫁給他?沈廣白,我?也?能有工作,我?也?能自己養活自己,養活自己一家人!隻要秋靡能活下去,她嫁不嫁人有什麼關係嗎!她隻要健康,她可以比我?做到更多!”

媽媽的聲音聽?上去又生氣?,又難過。

“如果不是身?體不好,她一定能考上全國頂尖的高校,畢業後拿到大?公司的崗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連運動都要考慮身?體!”

“但沈冬霧不也?是你們親生的嗎?!”奶奶用力一拍桌子,把貼在?門口的沈冬霧嚇了一跳。“他?不是你們親生的嗎?啊?!”

爸爸媽媽沒有說話。

隔了一小會兒,奶奶的聲音再度響起:“聽?媽一句勸,算了吧,本來小靡她就活不了這麼久,你們堅持了這麼多年?,現?在?她也?快十五歲了……放棄吧,咱們小門小戶的,要是再繼續下去,誰知道她未來還會花多少錢?……”

沈冬霧腦海中?的火苗騰一下竄得飛快。

怎麼可以放棄?!

他?們放棄了,那姐姐就真的——

沈冬霧作勢要按下門把手,喊出聲來,卻在?下一刻被一隻從背後伸過來的手掌捂了嘴巴。

他?微微一怔,接著猛地轉過頭去,看?到了沈秋靡的那張臉。

“噓——”沈秋靡用另一隻手在?嘴唇前?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拉著沈冬霧一步步挪回了臥室。

待臥室門關上後,沈秋靡才放開沈冬霧。

後者?壓低了聲音,迫不及待出聲:“你為什麼要攔著我?!讓我?去和他?們說就好了啊!我?才不介意爸爸媽媽有沒有什麼偏心,有沒有關心我?,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一家人會一直在?一起!”

“冬霧,我?知道你的意思?……”

“你才不知道!奶奶她說要丟了你,你就沒有半點?反應嗎!她怎麼能這麼說話!明明,明明……”

沈冬霧氣?得麵頰漲紅,胸口劇烈上下起伏,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完整。

他?抬眸,看?到了沈秋靡麵帶微笑的表情,頓時熱氣?就蒙上了眼眶,鼻尖也?開始發酸,眼睫抖了抖,就甩下一滴淚來。

“你還笑!有什麼好笑的!你就,你就不覺得委屈嗎!”

沈秋靡保持著她的笑容,抬手摸了摸沈冬霧的腦袋:“那你不委屈嗎?”

“我?不啊,我?為什麼要委屈,又不是幾歲的小孩子了。”

“所以啊,”沈秋靡接著沈冬霧的話說了下去,“我?也?不是幾歲的小孩子了。”

沈冬霧眼睛一眨,反應過來沈秋靡這是在?套路他?,眉頭皺得死緊:“…不,不是!這不一樣!我?知道姐姐你身?體不好,你又不是故意的!”

“那你是故意的嗎?你就活該被忽視嗎?”沈秋靡的表情終於?沉重下來,“那天我?暈倒醒過來後,真的很害怕你從此就不見了,不回家了。其實奶奶說得挺對的,我?們家境一般,但要是沒有我?,你也?能幸福富足一生。 ”

“我?們是不一樣的,你生下來就是一個健康漂亮的孩子,還那麼懂事,學習也?好。不管是爸爸媽媽還是奶奶無論何時看?到你,都隻會覺得高興。

“但我?不一樣,無論他?們多麼愛我?,舍不得我?,看?到我?時想到的永遠是我?哪次感冒發燒,哪次暈倒,哪次花了多少錢,多少精力。要是你是爸爸媽媽,你來選,你選擇誰?”

“你。”沈冬霧不假思?索。

沈秋靡看?著沈冬霧皺眉賭氣?側頭不理她的表情,歎了口氣?,軟下聲線,一點?點?講給他?聽?。

“……你記得你養的那兩隻兔子嗎?”

沈冬霧轉眼看?過去:“兔子?兔子怎麼了?”

“我?記得你很喜歡那兩隻兔子,大?的那隻叫葡萄,小的那隻叫草莓,是吧?”

沈冬霧不置可否。直覺告訴他?,接下來他?姐姐要說的話他?一定不愛聽?。

但他?還是裝作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緊緊地盯著沈秋靡的眼睛,等著她把想說的大?道理說完。

“葡萄這段時間看?上去蔫耷耷的,奶奶帶它去過獸醫站拿了點?藥,但似乎也?沒有什麼作用。之後也?就沒有再管過它,隻是給兔子們分了籠,像往常一樣喂養。”

沈冬霧眼神一動,眼皮一垂,不再看?沈秋靡的眼睛。

“如同奶奶喜歡看?上去精神健康的兔子,你也?喜歡,不是嗎?我?看?到你大?多時候都在?逗草莓玩。”沈秋靡笑了笑,“我?也?更喜歡草莓。”

“其實不管是誰,心中?都會偏向草莓一點?吧?喜歡完美的東西?,討厭缺憾的東西?,大?家都是這樣的。”

“但你是人——”

“也?沒什麼區彆吧?世界上兔子很多,人也?有很多,大?家不會去記住一隻兔子的名字,而同樣,大?部分的人都不會知道我?的名字叫什麼。”

就像兒時小林姐姐的全名是什麼,她早就記不得了。也?許她連照片都沒有留下來過。

不對。

沈冬霧想著。

這不對。

沈冬霧保持著長久的沉默,心中?卻在?瘋狂呐喊:

完全不正確。

事情不是這樣算的。

但被拉回來這一會兒,他?也?算是想明白了一點?。

他?就算剛才闖進去,打斷大?人們的談話,驚動全家人,那有如何呢?會對現?狀有什麼好的影響嗎?

他?不能確定。

誰都不知道打破了平衡後家裡?會變成什麼樣,理智回籠後,沈冬霧再也?聚集不起來剛才那種滿腔的勇氣?。

他?不願讓父母親人為難,又不願意失去唯一的姐姐。

怎麼辦?

……

“…冬霧?”

姐姐的聲音自上方傳來。

“嗯……”沈冬霧沒精打采應了一聲,“我?知道了。”

一場家庭危機就這樣在?沉默中?不了了之。

*

所有人照常生活下去。

沒有任何人表露出異常。

但家裡?和諧溫馨的氣?氛卻越來越單薄,越來越像一個脆弱的玻璃罩子,隻要一顆小石子砸過來,就能徹徹底底地碎掉。

沈秋靡仍然想個沒事兒人一樣在?家裡?四處迎合,整天掛著個樂觀笑臉。

沈冬霧隻要一有空,便會守在?草莓的籠子前?逗它玩,摸摸它身?上柔軟的毛發,盯著它發紅的眼睛看?上許久。

但這樣平靜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

某天,奶奶早上起來,驚訝地發現?兩隻籠子裡?的兔子少了一隻。

小兔子不見了。

她起初還以為是籠門沒關緊,兔子自己跑出去了。但她翻遍了家裡?的角角落落,愣是沒有發現?任何兔子的身?影。

“奇了怪了……”

好好的一隻兔子,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呢?她記得冬霧很喜歡那隻小兔子的,要是他?起來後發現?兔子不見了傷心難過可怎麼辦呀?……

“奶奶?怎麼了?”

沈秋靡從臥室裡?出來,瞧見奶奶正在?客廳裡?瞎轉悠,便問了一句。

“兔子。”奶奶先是回了這麼一個詞語。

“兔子?葡萄病死了?”沈秋靡問。

奶奶不解抬頭:“葡萄,葡萄是什麼?我?說的是那個小兔子,小的那個不見了,估計是從籠子裡?跑出來了,快幫我?找找。”

沈秋靡一愣,走去兔子籠那邊看?了一眼,確實是小兔子不見了,葡萄還趴在?籠子角落啃青菜。

過了一會兒,爸媽從主臥裡?出來,也?加入了尋找兔子的大?隊伍。

但四個人把整間房子翻了個底朝天,還是沒有找到丟失的小兔子。

“奶奶,我?們先吃早飯吧。”沈秋靡於?是勸道,“到時候我?會跟冬霧說這件事情的。”

三個大?人相互對視一眼,同意了沈秋靡的提議,紛紛去整理被翻亂的物件,收拾餐桌,去廚房端出早飯。

而剛巧這時,孩子房間的門開了一半,露出沈冬霧的一半身?影。

他?靜靜地望著沈秋靡這邊,看?著對方一步步向自己走來,卻沒有給她率先說話的機會:

“姐姐,小兔子不見了。”

沈冬霧直勾勾地盯著她。

盯著盯著,後者?竟能從沈冬霧的眼眸裡?看?出一絲笑意。

視線中?沈秋靡的神情越發驚異,沈冬霧的笑容便越發紮眼,頗有一種計謀得逞的自得與歡暢。

*

如果有兩隻兔子,一隻病病歪歪不討人喜歡,一隻健健康康惹人憐愛,但隻要沒有了後麵那隻兔子,就隻有一隻兔子了。

大?家隻能去喜歡唯一的那隻兔子。

沈冬霧是這樣想的。

奶奶說得對,本來父母生下他?確實沒有什麼必要,反而加重了家庭的負擔,甚至擠占了沈秋靡的生存空間。

她的好吃的好玩的被他?占據了一份,中?性的舊衣服被他?穿去了一份,原本屬於?她一個人的房間也?切分出一半來分給他?。

如果……如果他?不存在?,她根本不需要做這些。

如果家裡?隻有她一個孩子,那麼她就可以全心全意治病,享受父母對她的疼愛,而不是早早懂事早早成熟,費力承擔那份不符合年?紀的重擔。

到頭來,他?的出生原本就是個錯誤。

如果沒有他?,他?們家就不會存在?好壞的對比,懂事學習又好的沈秋靡會成為他?們心目中?最完美的孩子。

他?的出生,反而是讓沈秋靡覺得她自己總有一天不屬於?這個家。

反正事情最糟不就是沈秋靡被放棄。那麼隻要他?敢在?沈秋靡之前?“不存在?”,後者?作為留下的那唯一一個,就必須“存在?”。

反正家裡?隻有一個能活下去。

那麼他?希望,那個人一定要是沈秋靡。

*

小兔子不見之後,沈冬霧的胃口便肉眼可見得差了起來。

最開始他?還隻是少吃了幾口飯,少吃了幾口菜,食量雖然有所減少,但整體來看?還算正常,大?家也?就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大?人都以為他?是愛寵不見了傷心。

隻有沈秋靡覺得心裡?不安。

她去問過沈冬霧情況,但後者?明顯隻是用了幾個借口搪塞她,不告訴她心裡?的真實想法。

即視感特彆強,高度懷疑是在?內涵她。

沈秋靡:……

沒事,鬨彆扭嘛,可以理解。

她沒當回事。

假期過後,姐弟兩人回到校園。學校離家不遠,沈秋靡辦理了走讀,沈冬霧為了方便,則是選擇了住校。

每周周末沈冬霧回家住兩天,周天晚上再去學校。

第一個月,沈冬霧看?上去清瘦了些。

奶奶瞧著心疼,每次沈冬霧一回家,就要做一桌子大?餐,看?著他?好好吃下去。

“是不是在?學校裡?沒有好好吃飯?”奶奶問他?。

沈冬霧撒嬌似的笑了笑:“哪有,我?有好好吃飯的。”

話是這麼說,但第二個月結束,沈冬霧消瘦得更明顯了。

奶奶依舊在?沈冬霧回家時給他?做大?餐,沈冬霧也?在?飯桌上照常吃飯,飯桌上家庭氣?氛其樂融融,沈冬霧隻是抱怨說學習任務越來越緊,變相地解釋了他?體型變化的原因。

沈秋靡敏銳地發現?了不對。

她特意晚上裝作睡著,聽?見沈冬霧離開臥室的動靜之後,等了一會兒,這才緩緩從床上爬起來,輕手輕腳走進客廳。

衛生間的燈正亮著,在?走廊上投射出幽暗的影子。

沈秋靡眼睛眯了眯,靠近衛生間,透過房門隙開的縫隙,看?到了沈冬霧蹲在?蹲坑邊的身?影,聽?到了細微的嘔吐聲。

沈秋靡心臟一跳,瞬間推門進去。於?此同時,沈冬霧終於?聽?到了動靜,側頭看?過來,剛好和沈秋靡對上視線。

少年?穿著單薄的睡衣,微微蹙著眉毛,眼周發紅,眸子裡?也?霧蒙蒙的。

沈秋靡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來半句話,隻是沉默地看?著沈冬霧。

沈冬霧輕輕咳了幾聲,繼而垂下頭去,一手掐著自己的脖子,表情十分難看?。

最後,還是沈秋靡先說話了:“……奶奶做的飯…不合你胃口嗎?”話一出口,她自己都不相信。

“不是。吃不下,反胃。”沈冬霧簡單地回答。

沈秋靡神色晦暗不明:“……多久了?”

沈冬霧:“不清楚。好久以前?了吧。”

沈秋靡:“……”

“這會兒還不晚,我?去跟爸媽說,讓他?們帶你去醫院看?看?。”說著,沈秋靡就要離開衛生間,接著就被沈冬霧抓了衣袖。

“彆說。”他?的嗓音帶著嘶啞。

“為什麼?你這樣一定是生病了,萬一是腸胃哪裡?出了問題呢?一定要去看?看?啊。”沈秋靡皺眉,“你覺得現?在?很晚了,那明天我?去說。”

“不要你管。”沈冬霧冷冷地說,“我?生病跟你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我?是你姐姐啊!”

沈冬霧騰地一下站起來,身?體晃了晃,眼前?一陣發黑。

他?甩開了沈秋靡要來扶他?的手,自己撐住了洗手池:“哦,你現?在?知道你是我?姐姐了。”

語氣?裡?滿滿的埋怨。

“你不顧自己的時候不知道,強忍著不舒服的時候不知道,不想活的時候不知道,就現?在?知道了?!”

沈冬霧狠狠地瞪了沈秋靡一眼,摔了門,自己跑回了臥室。

摔門的巨大?聲響驚動了剛睡下的父母。

沈廣白來到客廳,看?到沈秋靡站在?餐桌旁,盯著桌上的凍豆腐看?。

“怎麼了?”沈廣白問,擔憂地看?著她。

沈秋靡輕輕吐出一句:“冬霧胃口不好,剛才還吐了,你們帶他?去醫院看?看?吧。”

沈廣白驀地睜大?了眼睛:“冬霧?!”

他?立刻去了姐弟倆的房間。

沈秋靡沒有跟過去。

她在?客廳看?了一圈,來到剩下的大?兔子籠邊,蹲下來,捧著臉,靜靜地看?了它許久,久到大?人們已經收拾完畢,拉著沈冬霧準備出門的時候,她才緩緩站起來,來到家門口,對著落後一步的母親說:“讓我?一起去吧。”

許青露本想讓沈秋靡休息:“沒事,有我?和你爸在?呢。”

沈秋靡搖搖頭:“我?要去。”

許青露一愣,點?了頭。

“那你去添件衣服,夜裡?涼,彆凍著了。”

“好。”

*

第一次以病人的身?份進入醫院,沈冬霧不僅沒有害怕,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

看?著醫院外牆的樣式,窗戶裡?照射出來的明亮燈光,沈冬霧逐漸神遊天外。

姐姐她一次次來到這裡?的時候,腦子在?想些什麼呢?是在?想自己要堅持不懈,努力活下去;還是想著,什麼時候才能結束,什麼時候沈冬霧才能完全替代她呢?

太可惡了。

這種人就是根本沒有心,隻知道以自己的個人想法判斷他?人的喜惡,而不管彆人真正的心情。

……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也?作出了同樣的選擇。

沈秋靡跟在?大?人身?後進入醫院。

導診台的工作人員見到她都習慣了,習慣性地還跟想跟她聊幾句,卻見這位熟悉的小姑娘表情異常冷淡凝重,問過才知道,這回居然是她弟弟生了病。

真是稀奇。

快速谘詢完畢,父母帶著沈冬霧去掛號看?診,沈秋靡依舊跟在?後頭。

這是一個全新的視角。

沈秋靡看?了看?被爸爸抱在?懷裡?的弟弟,又看?了看?醫院中?熟悉的道路與陳設。

在?這個視角中?,沈冬霧替代了她,經曆了一遍她曾經的日日夜夜。

她看?著沈冬霧沉默著不說話,配合地做了一項又一項檢查,最後看?著他?走進了精神科。

精神科。

許青露和沈廣白也?對這個結果很是驚訝,隨即便想到了這些年?對於?沈冬霧的忽視,心中?越發愧疚起來。

看?診時,沈秋靡等在?外麵,看?著醫院熟悉的長廊。

雖然此刻以至深夜,但醫院長廊上來來往往的人還是不少,裡?麵有病人,有醫生,有值夜班的醫護工作者?……和她記憶中?一樣,忙忙碌碌,永不停歇。

她開始回憶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一切。

從那天夜晚開始,她用兔子做比喻跟沈冬霧證明她的正確後,事情就失控了。

現?在?想來,也?許正是那個時候,沈冬霧就起了不好的心思?,日益嚴重,先是自己丟了草莓兔子,又是刻意不好好吃飯,最後發展成現?在?這幅模樣。

他?到底想要做什麼?

沈秋靡一時間有些想不通。

他?是覺得她不應該偷偷消極治療嗎?可是她和他?的情況不同,她本身?就是治不好的,既然都治不好,為什麼還要花費……

想到這裡?,沈秋靡歎了一口氣?。

這便又想回去了。

她覺得不劃算不在?乎的事情,沈冬霧似乎看?得特彆重要,重要到把自己作進了醫院。

他?怎麼能這樣!

沈秋靡第一反應是覺得自己的弟弟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但當這個想法完完整整出現?在?腦海中?時,沈秋靡卻是一驚,整個人停滯在?診室門口的長椅上一動不動,耳邊隻聽?到了自己的一聲又一聲的心跳。

等,等等。

她趕忙把想到的東西?重新梳理了一遍。

又一遍。

再一遍。

……她好像,有點?明白沈冬霧的想法了。

如果把自己的角色替換成沈冬霧,她發現?原本自己從不在?意的東西?,比如心情,比如生活,比如性命,在?瞬間都變得極為重要。

那是她的家人啊。

怎麼能不看?重。

甚至可以說,這是她唯一在?意的東西?。

……

等待的時間似乎特彆漫長。

沈秋靡等啊,等啊,卻始終不見人出來。

過了好久好久,久到沈秋靡以為天都快亮了,爸爸媽媽才從診室裡?出來。

“什麼情況?”沈秋靡連忙問道。

爸爸媽媽直接遞給她一張單子。

“神經性…厭食症……?”沈秋靡恍惚地眨了眨眼睛。

“醫生說這病死亡率還挺高,幸好我?們發現?得早,多虧了你啊小靡,不然要等到我?們發覺,不知道要多嚴重了。”爸爸媽媽的話語聲漸漸變得模糊。

這個病……也?會致死的嗎?

沈秋靡愣在?長椅上片刻,抬頭對上從診室裡?走出來的沈冬霧的眼睛,終於?恍然。

她與沈冬霧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弟。

他?們是同類,他?們擁有著一模一樣的血脈。

他?們原來這麼像。

簡直是……

一模一樣。

秋冬(7)

在醫院折騰到半夜, 一家人才重新回了家。

夫婦二人監督著兩個孩子洗漱上床,看?著他們?乖乖躺在床上掖好被子, 這?才放心地離開回?了主臥。

而姐弟兩人在臥房門關上的一瞬間,很有默契地都?從床上坐起來,看?著對麵簾子上投射下來的同步人影,相顧無緣半晌。

最後還是沈冬霧先動。

他輕手輕腳地從小床上下來,掀開簾子的一角鑽了過去,扒拉著沈秋靡所在小床的邊緣直接爬了上去。

沈秋靡往裡給他讓了讓位置, 塞給他一片被角。

“睡不著嗎?”她?問他,下床給他拿來了他的枕頭。

沈冬霧便堂而皇之?地占了沈秋靡的位置,縮進了床榻裡頭,把沈秋靡的被褥裹了大半到自己身?上。

於是沈秋靡又去抱來了他自己的被褥, 展開鋪在沈冬霧身?側,再把自己縮進去, 脖子周邊拉地嚴嚴實實的, 漏不進去一絲冷風。

然?而沈冬霧又轉過身?來, 從鋪蓋地下摸到沈秋靡掖到背下麵的被角, 扯出來自己擠過去。

“冷。”沈冬霧嘟囔了一句, 縮了縮脖子, 往沈秋靡這?邊靠。

“叫你不好好吃飯。”沈秋靡說他。

沈冬霧不服:“這?兩?者之?間有關係嗎?”

“怎麼?沒有?不吃飯就餓瘦了, 身?上沒有脂肪了, 就會更怕冷一些?。”沈秋靡振振有詞。

沈冬霧:“…就你學得多。”

沈秋靡:“從明天開始好好吃藥好好吃飯, 知道不?”

“那你和我一起。”

“聽到了,不用扒拉我。”

聲音漸漸減弱停歇。

兩?個人擠在一張單人小床上,緊緊貼在一塊兒?。

問題不會一夜之?間就消失, 這?是肯定的。

但?從此今後,至少兩?人之?間達成?了一個共識。相擁而眠的兩?人個, 在徹底進入夢鄉前,心裡都?想著同?一句話——

如果必須有一個人要死去……

請一定要是我。

*

不管怎麼?說,沈冬霧打破家?庭平衡的行動很成?功。

至少從他去了醫院那晚上開始,家?裡那根緊繃的弦終於時不時鬆快一些?了。

大人們?終於把視線轉向他,開始監督他每天要吃什麼?藥,吃什麼?飯,還給他辦理了走讀手續,讓他每天和沈秋靡一起回?家?吃東西。

至此,姐弟二人的步調完全一致起來。

兩?人之?間對話的機會增多,有空都?會湊在一起,或是做作業,或是逗剩下的那隻大兔子玩,想辦法給它治病。

沈秋靡在沈冬霧依依不饒地要求下和父母說了部分想法,讓他們?不要那樣糾結,她?不會輕易放棄自己,但?也不要強求,順其自然?就好。

她?本來是懶得說的,因為她?覺得反正結果都?一樣,沒必要說這?兒?說那兒?,反而麻煩。

但?沒辦法,不說沈冬霧就不吃飯。

換個說法,以死相逼。

他什麼?時候學壞的!

明明小時候那麼?乖!為什麼?會長成?現?在這?幅樣子!真是一點都?不可愛了!

固執得想要揍他一頓!

然?後和沈冬霧一對眼神,發現?對方也正有此意,估計看?她?不爽很久了。

兩?人一拍即合……然?後互相冷戰了一整天。

沒辦法,因為兩?人都?不是能打架的身?體,真要乾起來,危險程度太高。

互相冷淡到晚上,兩?人下了晚自習,相聚在夜宵飯桌前,看?著奶奶給煮的水餃,不約而同?笑出了聲。

在奶奶的催促聲中,兩?人快速吃完夜宵,洗漱完畢後各自上床睡覺。

窗外蟲鳴聲陣陣,此刻已過春分,夏天就快到了。

*

時間溜得飛快。

儘管一路跌跌撞撞,沈秋靡終於還是活到了十八歲成?年,考上了省會的柳寧大學。

她?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晚上異常恍惚,有種自己早就死了現?在其實是在做夢的荒誕感。

下一刻,這?股荒誕感就被下了晚自習回?到家?的沈冬霧所打破。

“這?是通知書?”他湊過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伸手搭上沈秋靡的手臂把東西扯過來看?,“真的是柳大誒。”

“我查了分數線,卡線飄進去了,很幸運。”沈秋靡哦說道。

“能去就是好事,”沈冬霧心情好地說,仿佛是他自己考上了柳大,“這?可是我們?省最好的大學。這?幾天我擔心死了,生怕你收不到錄取通知書。”

“你還是好好應付接下來的中考吧。”沈秋靡推了沈冬霧一把,“快去看?書,我給你弄夜宵。”

她?現?在放暑假,閒得不行,而沈冬霧卻因為即將升上初三這?個關鍵階段,假期也在上課。

他這?幾年雖說有好好養身?體,但?因為在身?體最需要營養的時候作出了病,所以直到現?在看?上去都?瘦瘦的,像是家?裡沒給飯吃。

“姐姐你會考研嗎?”沈冬霧沒急著走,盯著沈秋靡大紅燙金的錄取通知書不鬆眼。

“不知道,看?情況吧。”沈秋靡聳聳肩,“有機會就考,沒機會就算了。聽說考研很拚身?體素質,我最好彆去湊這?個熱鬨。”

“也是……”沈冬霧若有所思點點頭,繼而說道,“那我以後考,畢業後找個賺錢的好工作,就不用爸爸媽媽為我們?費心了。”

“你賺錢給我花?”沈秋靡揚了揚眉毛。

“是啊,不給你給誰。”

沈秋靡看?著沈冬霧理所當然?的神情,輕輕一笑,伸手弄亂他的頭發:“我不需要,留著給你未來的女朋友吧。我們?冬霧這?麼?好看?,上了大學一定有很多姑娘喜歡。”

沈冬霧渾身?打了個寒顫,躲開沈秋靡的手,表情嫌棄:“彆用這?種哄小孩的語氣跟我說話,太瘮人了。”

“嘖。”沈秋靡撇撇嘴,“你越來越沒有小時候可愛了。怎麼?會有女生喜歡你這?種性格的男生。”

而沈冬霧隻是回?給了她?一個挑釁的微笑,抱著書包回?了房間。

在關上門的前一刻,他的動作忽然?一個停頓,又探出頭看?向沈秋靡:

“你找不到男朋友最好彆來向我哭。”

砰。

門被關上了。

沈秋靡看?了臥室房門一會兒?,起身?去廚房住了點麵片,端著碗去敲臥室門,嘴上異常熟練地求和:“有你和爸爸媽媽在,我哪兒?需要男朋友啊。再說了,他們?能對我像你們?這?樣好呢。”

“都?說談戀愛減壽命,我還想多活年和你們?待在一起呢。”

門被打開。

沈秋靡將熱騰騰的麵片碗遞到沈冬麵前:“剛剛煮好的,雖然?肯定沒有奶奶做的好吃,將就一下。”

沈冬霧看?著麵片沉默了一會兒?。

“怎麼?了?”沈秋靡便把碗擱在書桌上。

“你去大城市上大學,小心彆被壞人騙了,更彆被渣男騙了,如果又什麼?不舒服的,趕緊和爸爸媽媽打電話,不要逞強,還有彆去打工乾兼職,平時節約一點就是了……”

沈秋靡坐在床沿,靜靜地聽著沈冬霧把話說完,然?後才道:“你好像青露。”

沈冬霧:“……”

沈秋靡:“青露上午也是這?麼?跟我說的。”

“你小小年紀,怎麼?就有男媽媽的潛質了。”沈秋靡嘖嘖砸嘴。

沈冬霧翻了個白眼:“你彆管,到時候你要過了一兩?個月或者一個學期,就告訴家?裡因為做了什麼?項目或者得了獎學金所以不用生活費了,一律打成?詐騙,我還不知道你。”

沈秋靡神色自若:“那要是真的呢?”

“不信。”沈冬霧斬釘截鐵。

果不其然?,沈秋靡去大學才兩?個月時間,就打了電話回?家?。

“媽媽,讓冬霧接個電話。”她?在電話那頭說。

許青露便把電話遞給沈冬霧。

沈冬霧剛把電話湊到耳邊,就聽到自家?姐姐在電話另一邊說:

“冬霧,現?在學習緊不緊張呀?”

沈冬霧:“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我找了兼職,很輕鬆的兼職,不需要費太多力氣,待在工作崗位裝屍體就行……”

“我可說了實話,沒騙你,你幫我跟爸媽說一下,隨便騙一騙也行,看?你啦。讓他們?不用給我打錢就可以了……”

沈冬霧啪地一下摁斷了通話。

確實。

還真沒騙他。

“怎麼?了冬霧,姐姐跟你說什麼?了這?麼?生氣?我去跟她?說,讓她?彆整天跟你鬨騰?”

沈冬霧冷漠臉:“彆管她?。她?腦子越長越沒情商。”

許青露一聽這?話,就明白沈冬霧沒在真的生氣,估計又是和往常一樣鬨彆扭,而鬨彆扭的源頭通常來講就是他姐姐。

“就是,回?頭我和她?說說,讓她?注意點彆得罪身?邊同?學了。”許青露立刻順著沈冬霧說話,趁著沈秋靡不在場,兩?人一起把她?批鬥了一頓。

要不是沈廣白出去外省打工了,不然?他也是要加入一起的。

誰叫沈秋靡近年來說話做事越來越隨心所欲,本來她?小時候就很擅長嗆人,搞得大多親戚朋友都?不願意來和她?說話。

現?在長大了,這?項技能更是練就得爐火純青,用起來得心應手,經常時不時就氣身?邊人一下,還無意識地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連向來對死亡無比忌諱的奶奶在她?的熏陶之?下都?免疫了生死的話題,隻會在沈秋靡張嘴的時候板著臉趕人。

短短幾年,就從團寵活成?了“團厭”。

母子兩?個吐槽完,互相安靜了會兒?,沈冬霧還是把舍沈秋靡剛才電話裡說的講了出來。

許青露也是對某些?人的德行非常了解:“我就知道。”

“不管她?,就當沒有這?個事情。”一家?之?主一錘定音,結果敲錘了沒多久,又重新?翻出來某人的電話號碼,再次撥過去,順帶開了免提。

聽著手機傳出來的“嘟嘟”通話聲響,許青露看?了一看?認真盯著通話界麵的沈冬霧,兀自勾起了一抹笑容。

現?在“團厭”不再眼皮子底下待著,果然?還是會擔心,會思念她?的啊。

秋冬(8)

一年多後, 沈冬霧順順利利考上市裡數一數二的高中,進了?實驗班, 大小?月考成績都保持得不錯,照這個勢頭下去,未來一定能考上一所比他姐姐還要排名靠前的大學。

然而也是這個時候,沈秋靡從大學裡請了?假回家治病,行李也沒帶,回來的第一天就直奔著去了醫院。

她?也沒提前跟家裡說一聲?, 直到她自己搞完大大小小的瑣事後,才?給許青露打了?電話。

這回依舊是因為一場換季的小感冒吃藥沒能痊愈,反而越發?嚴重,最後引起了?一係列並發?症, 又勾連起往日積累下來的病根,來勢洶洶, 直接給沈秋靡送進了?手術室, 差點沒保住性命。

不過還好, 很幸運, 她?最後還是撈回來了?一條命。

跟輔導員聯係又請了?一個月假期之後, 沈秋靡老?老?實實待在?醫院裡養身體, 這段時間?都是許青露和奶奶分時段來陪她?。

而沈冬霧直到周末放假回家, 才?知道了?這些事情。

他連書包都沒來得及放下, 聽?到了?這個消息過後, 扒著門框一個轉身,立刻奔去了?醫院,直到跑到醫院門口他才?想?起來自己還不知道沈秋靡具體住在?哪個病房。

但前台的工作人員認識他, 見他急匆匆跑進來,好心地給他說了?方?位地點。

抵達病房推開門, 沈秋靡正倚靠在?病床靠背一邊輸液一邊刷手機,許青露在?她?旁邊倒水。

沈冬霧喘回來一口氣,才?開口喊道:“姐姐!”

沈秋靡將目光從手機屏幕上移開,看向?聲?音來源:“冬霧?你放學了??”

沈冬霧三步並作兩步跨過來:“你怎麼了??醫生怎麼說?現在?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的?”說著,他瞥見了?沈秋靡手機屏上的表格內容,頓時眉頭一皺,“你都這樣?了?還做什麼表格。”

“沒有做表格,就填個個人信息,班裡在?收。”迎麵砸過來的問題太多,沈秋靡於是挑了?最後一個先回答。

等到沈冬霧徹底冷靜下來,氣喘勻了?,她?才?挨個慢慢告訴了?他。

最後在?沈冬霧擔憂的目光中,沈秋靡抬手捏了?捏他的臉頰肉:“我心裡有數,放心啦,一有不對我就請假回來了?,這樣?你都還不滿意嗎?”

“……沒有。”沈冬霧難得沒有躲開沈秋靡的手,垂眸道,“我就是怕你走了?。”

“其實我活得也挺久了?。”

“……你又這麼說。”

“沒辦法的事嘛。與其整天擔心那一天的到來,不如享受現在?的每分每秒,是吧?”

“……我第一次知道你這麼雞湯。”

“寬慰你你還嫌棄我。”

“哪有,我就是感?歎一下。”

一旁,許青露聽?著姐弟兩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暗自笑了?笑,主動離開了?病房,到外麵走廊上給沈廣白打電話,問他最近有沒有空,最好回來一趟。

*

在?病床上待著的日子很是無趣,很多東西?不能吃,有時難受得睡不著,出也出不去,過得比豬還次一點。

平時除了?看手機,也就是和來醫院陪她?的家人聊天新鮮點。

沈冬霧現如今進入高中快一年,對一切都新鮮得很,平時一有機會就拉著沈秋靡東問西?問,一會兒問選科,一會兒問大學是什麼樣?的,是不是和老?師說的一樣?會輕鬆很多。

沈秋靡沉思片刻,將大學殘酷的真相告訴了?他,並誇張地抹淚痛訴,說就連她?這個病號都要大卷特卷,結果這才?第二年,就被卷回了?醫院,太可?怕了?。

沈冬霧一臉無語,把她?的話打了?個對折再選擇性相信。

“等我考上大學了?就知道了?。”他深知實踐證實真理的道理。

沈秋靡就說:“那要來柳大嗎?學校挺漂亮的,離家也近,同學大多都是本地人。要是你也考柳大,我就成你學姐了?呢。”

“那會兒你都畢業了?吧?”

“保不齊我就保研了?呢。”

“……你這麼能卷?”沈冬霧滿臉不相信。

沈秋靡看沒騙到人,雙手一攤:“好吧,我不行,能不掛科就是我的極限。”她?除了?完成學習任務,還要抽空搞點自己能做的兼職,還要時刻注意自己的身體情況,有時還會嘗試著參加些學科項目,結果無所謂,重在?參與嘛。

繼而她?話鋒一轉:“但想?必我們冬霧那麼聰明,肯定能保研,卷都不用卷。”

沈冬霧:“……”

“考得上再說。我現在?對未來的設想?還停留在?高三畢業後去旅遊。”

“去海邊?”

“有這個想?法,反正我們都沒去過,有機會的話真想?去海邊看看。”說道這裡,沈冬霧就開始數人數,“到時候就我倆,奶奶…如果爸媽有空的話,就都一起去……”

沈秋靡撐著腦袋聽?他暢想?未來,麵帶淺笑:“我都開始期待了?。”

“期待就好好養身體。”沈冬霧逮著個能嘮叨沈秋靡的話頭就開始輸出,“讓你彆弄兼職了?,平時多休息,學習沒精力?就算了?,爸媽又沒讓你出人頭地,活著就行。”

“那我不就成廢物了?,直接一步到位,開始混吃等死的老?年生活。”

沈冬霧義正嚴辭反駁道:“隻要你好好活著,就是對家裡的貢獻,不是廢物。”

“還有混吃可?以,等死不行,至少你不能死在?爸媽之前。我的話……努努力?吧,畢竟我倆年齡差在?這裡,那樣?要求你確實有些強人所難。”他說得一本正經。

沈秋靡都笑了?:“我爭取活過奶奶那一輩。”

“那不行,做人怎麼能沒有半點追求,必須活過爸爸媽媽那一輩。”

“我爭取。”

類似的對話近幾周周末都在?上演。

沈冬霧在?市裡上高中之後,每周隻有周末回家。通常他都是搭乘班車回來,但要是許青露有時間?,就會開車去接他。

路程也不遠,就一個小?時的車程,眨眼間?就到了?。

沈秋靡住院的最後一周,沈廣白從外省回來了?。

他先是來醫院見了?沈秋靡一麵,和她?說了?一小?會兒話就起身準備離開,打算和許青露一起去市裡接冬霧放學,接到後再一家人回到縣城醫院這邊,明天帶沈秋靡一起出去轉悠,比如可?以去小?時候姐弟兩個經常去的公園。

沈秋靡自然說好。

“路上注意安全,要到了?給我打電話。”她?說。

沈廣白對著她?笑了?笑,把手裡剝好的橘子塞進沈秋靡手裡:“走了?哈。”

“待會兒見。”沈秋靡點點頭,撕了?一瓣橘子送進嘴裡,甜度剛好。

吃完水果,沈秋靡看時間?還早,便決定睡一會兒,等醒來冬霧他們差不多就到了?。

把手機塞進枕頭底下,沈秋靡將自己裹進被子裡,閉上眼睛。

*

待睜眼時,以至黑夜。

沈秋靡先是愣怔了?半晌,緩緩抽出枕頭底下的手機,摁開屏幕——

20:17。

……八點了??

她?恍惚地眨了?眨眼睛,伸手拿了?床頭櫃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揉了?揉惺忪的雙眸。

再翻翻手機,除了?班群的各種會議通知以外,沒有消息過來。

這一覺睡得有些死。

沈秋靡抬手按了?按額角。

興許是昨晚有些失眠的緣故。

靠在?床背上兩三分鐘後,沈秋靡才?慢慢緩過神來,給許青露撥去了?一個電話。

也不知道是不是放學高峰期路上太堵了?,這個點還沒有回來。以前冬霧自己搭班車都是不到八點就回來了?……

耳邊響起的卻不是熟悉的通話聲?,而是手機關機的女聲?提示。

沈秋靡一怔。

她?拿下來手機又看了?看自己撥的號碼,確認無誤後又撥了?一次。

依舊是關機。

媽媽沒給手機充電?

沈秋靡思忖著,換了?爸爸的手機號打過去。

耳邊響起的依舊是那個突兀的關機提示。

沈秋靡心跳一滯。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再次重撥。

關機,還是關機。

一直是關機。

沒有例外。

沈秋靡握著手機的手猛地砸在?床上。

……怎麼回事?

彆不是出意外了?吧?

被什麼事情耽擱了??

手機壞掉了??不,也不可?能一次性兩個人的手機都壞掉。

思索再三,沈秋靡打給了?沈冬霧拿著的充話費送的手機。

“嘟…嘟……嘟……”

這回接通了?。

沈秋靡提起來的氣頓時鬆了?下去。

但對麵傳來的是奶奶的聲?音:“秋靡?”

“奶奶?”沈秋靡一愣。

“怎麼打給冬霧了?啊?”奶奶在?電話另一頭問道,“他不是不帶手機去學校的嗎?現在?還沒回來呢!不是和你們爸媽去找你了?嗎?”

沈秋靡嘴巴張了?張,卡頓著回出一句話:“…冬霧他們還沒過來,我打爸媽電話沒打通,還以為是他們先回家給手機充電了?呢。”

“沒有沒有,家裡沒人呢現在?,就我一個人在?看電視。誒,說起來他們在?乾什麼啊,還沒到呢?”

“沒呢……”沈秋靡垂著眼眸,忽然手機這邊又打過來一個電話,她?眼眸一亮,“奶奶,我這裡來電話了?,應該是爸媽那邊,先掛了?啊。”

“誒,好……”

沈秋靡接通新來的那通電話。

對麵傳來一道陌生的聲?音:

“請問你是沈冬霧的家屬嗎?”

沈秋靡手指一緊。

“…對,我是。”她?感?覺自己的聲?音正在?擱淺。

“噢是這樣?的,很抱歉通知您……”

秋冬(9)

之後電話裡說了些什麼, 沈秋靡已經記不清了。

她?對那一刻的記憶隻停留在接通電話後?聽到的第一句話,第一句話之後?便是無止儘的嗡鳴, 伴隨著她?聽完電話,放下電話,無知無覺地拔下手背上的針頭,在同病房的患者?的呼喊聲中跑出?了房間,跑到了醫院正門大廳那邊去。

她?到的時間剛剛好,無數擔架像是賣貨一樣散在地板上, 醫院緊著嚴重的送進?急診室,剩下的挨個作臨時救治,確定身份,通知家屬……

一片混亂。

都不用看?, 光是聽著耳邊的嘈雜哄鬨與淒哀尖叫,就能想象出?來這是多麼慘烈的一場事故, 牽扯到了多少無辜的可憐人。

沈秋靡不是第一次親眼麵臨死亡。

第一次是小林, 第二?次, 第三次以及之後?的許多次, 都隻是待在醫院中無意的一瞥眼, 一個人就從眼前消逝, 蒙上一層白布, 至此煙消雲散。

她?甚至因為見多了這樣的場麵, 反而心裡越來越掀不起一絲波瀾。到後?來已經成了——

這人死了?

哦, 死了。

無比平淡的一件事情,仿佛端起水杯吞下一口溫涼。

於是她?對於自己的死亡也不甚畏懼。

活著就已經夠痛苦了,死亡瞧著反而更加平靜, 更加簡單快捷。

無非是斷了呼吸,然後?被蒙上一層布巾, 生命就在此終結,輕而易舉。

輕而易舉。

沈秋靡滿眼都是血色。

在這片鑲滿擔架的空間裡,她?甚至找不到一具完整的身體。

她?不是第一次見識這種場麵,但這回,她?好似才真正看?進?去了這種場麵。眼裡經過的每一隻斷臂斷腿,她?都害怕是自己的家人,目之所及的每一個血肉模糊的麵孔,她?都不敢細看?。

她?第一次走進?了這幅場景中,因為家人和它?連上了線,於是這裡的所有悲慘都帶上了家人的影子。

如果?他們正在經曆這一切,她?怎麼辦?

她?根本不知道怎麼辦。

從接到那通電話開始,揪起來的心臟就再也沒有落下去過,反倒是越揪越緊,自己擰著自己,仿佛體內的血管也跟著纏絞在了一起,擠壓全?部的內臟。

難受到無法呼吸。

沈秋靡吐出?一口濁氣,眼神?四處遊移,即希冀又害怕看?到熟悉的身影。

忽然,她?的視線停在了某個角落。

走過去,蹲下,安靜地看?著擔架上的人,指腹輕輕拂過他麵上的灰塵。

他身上還帶著一點溫度,但她?指尖感知到的卻是一片冰涼。

耳邊的哭嚎越發響亮,嗡鳴也越發細密,但眼前的人卻是無比安靜,安靜得仿佛步入了夢鄉。

沈秋靡忽然想起來,沈冬霧曾說她?一點都不會共情,所以才會在一開始就不把自己當?回事,非要疼到自己身上了才會察覺。

共情啊……

那些哭喊順著耳膜鑽進?了她?的心裡。

*

死亡從來都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從那個晚上開始,沈秋靡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合眼了。

奶奶自從聽到了這個消息過後?就一蹶不振,整個人就像丟了魂似的,一夜之間老了十餘歲,連走路的力氣都沒了,爺爺在沈秋靡出?生之前就去世了,現在隻能由?沈秋靡撐著。

媽媽那邊小姨在外省安了家,一時間不方便回來,幸好還有舅舅幫著她?處理一乾事務,才沒有那麼抓瞎。

至於自己的身體……說實話,顧不上。

父母弟弟葬身在了這場車禍中,牽扯人員太多,事故認定還沒下來,奶奶年邁遭此噩耗,瞧著腦子都不大好了。

現在沈秋靡居然成了家裡唯一一個能思考能走路能做事的。

收屍,火化,葬禮,索賠,家裡的一應財物?處理……

輔導員打電話問沈秋靡什麼時候去上學時,得到的就是這麼一個複雜情況。

聽完沈秋靡解釋清楚後?,輔導員原本想說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安慰似乎也不起作用,隻能說一兩句寬慰的過場話,然後?讓她?補一下請假手續。

就她?這個樣子,估計這學期剩下的時間都來不了了。

“你要辦休學嗎?”輔導員最後?問了一句。

“不辦,我本來也差不多出?院了,這邊家裡的事情忙完就回學校。謝謝您幫我辦理請假的手續。”沈秋靡說。

和輔導員寒暄客氣幾句後?,沈秋靡掛了電話。

舅舅在她?旁邊看?著他,眼神?格外複雜:“要不休一年……”

沈秋靡搖頭:“算了,左右都是沒事做。我去學校了過後?奶奶就是一個人了,她?……”

“放心吧,你去學校過後?,我會把她?接到老家那邊兒去,和你外公外婆住一塊。她?這麼多年照顧你和冬霧也是辛苦。”

“謝謝。”

“彆這麼客氣啊,都是一家人,說什麼話呢。”舅舅笑了笑,試圖營造出?一種輕鬆的家庭氛圍,“以後?有什麼事兒有什麼需要就打舅舅電話,彆有負擔,家裡的錢現在也都在你手上,我就不幫你保管什麼的了,自己拿好啊。”

“我知道。”

“彆太難過了,做人還是要向前看?,你在家裡好好休息,覺得可?以了再慢慢去學校,不急哈。要是想來老家玩,舅舅這邊也隨時歡迎。”

“嗯。”

“那你和奶奶好好住著,我先回了啊,有事兒打電話。”

“拜拜。”

看?著舅舅遠去的背影,沈秋靡關上房門。

世界終於安靜下來。

沒有了哭泣,沒有了爭吵,沒有了喧鬨,隻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她?看?了看?時間,差不多也該吃晚飯了。

打開冰箱翻找一遍,沒剩下多少?東西,沈秋靡隻好隨意擇了把菜下麵,麵端上桌,又去奶奶房間裡叫人。

奶奶正坐在床邊一言不發,捏著張照片一動?不動?,還是沈秋靡叫出?聲才驚覺:“秋靡?”

“奶奶,我下了麵,當?晚飯了。”

“……都這個點了嗎?”

奶奶把照片塞進?衣兜裡,撐著床頭櫃站起身來,被沈秋靡扶著在餐桌旁坐下。

麵碗冒著熱騰騰的白氣,飯桌上的兩人卻無一人開口說話,隻是個吃個的,然後?收拾桌子,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間。

沈秋靡靠在床頭閉眼,腦海中思緒紛亂,便又是一夜無眠。

當?新一輪太陽照常升起時,她?甚至有些恍惚,感覺自己失去了對於時間的概念,任憑周遭景物?變化,她?卻還停留在自己的夜晚中。

她?猜測自己應該發泄一下情緒,或者?像是其他人那般大喊大叫,或者?痛痛快快哭一場,或者?和其他在世的親人訴說自己的感情,舅舅舅媽又不是壞人,對她?也不錯。

但她?就是掀不起來一絲心緒。

這段時間,所有人都覺得她?冷靜得過了頭,才二?十出?頭,處理起這些事來遊刃有餘,成熟迅捷,真是難得堅韌獨立的年輕人。

但沈秋靡卻覺得她?不是什麼堅韌,更不是什麼強忍著悲痛,而是她?在第一晚上悲傷過去之後?,就真的沒有了一絲情緒。

她?該哭嗎?

可?是她?擠不出?來一滴眼淚。

家裡走了一大半人後?,自己必須要堅持活下去的念頭好似沒有了,她?可?以完全?不管自己,完全?放肆自己,甚至可?以去做一些以前從沒有嘗試過的事情,然後?輕鬆地迎來屬於自己的結局。

她?最終也是會死的,或早或晚,不出?幾年。

既然最終都會抵達同一個終點,她?好像也就沒有傷心的必要了。

像現在這樣沒有任何寄托和迎合的日子,很陌生。

陌生到她?有些無所適從,休息不是很需要,那就回大學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先試著做一做看?。

沈秋靡迅速回到大學,投入到忙忙碌碌的學業之中,就連暑假也申請了留校。

先補上之前欠下的債,新學期補考完,再被老師叫去參加項目,帶一下師弟師妹。

沈秋靡原本是不想去的。但老師原話是:你剛進?大學時就做的不錯,這回再參加,爭取拿個更好的成績回來,未來履曆上也好看?些。

履曆對她?來講不是什麼很重要的東西,但看?著老師期待鼓勵的眼神?,她?鬼使神?差就答應下來了。

很奇怪。

當?沈秋靡開始拉人的時候,腦袋裡還在回想當?時和老師對話時的畫麵。

她?為什麼要答應呢?

本來自己忙了那麼長一段時間,該歇一歇才對啊。

思索許久未果?,沈秋靡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腦袋一片空白的新生引了去。

看?著群裡好幾個隻知道問問題不知道自己動?手查資料的隊員,沈秋靡額角一抽,為自己的未來深刻擔憂起來。

*

起初沈秋靡還是想著以前沈冬霧對她?的評價,決定洗心革麵,做一個友善耐心細致入微善解人意的好學姐的。

但隨著時間過去,要忙的事情越來越多,項目時間也越來越緊,有些隊員依舊死性不改,她?就逐漸裝不下去,現出?了原型,開始無差彆攻擊任何一個不合她?意的隊員。

文件沒做好?講一遍,讓對方改。

又不對?再改。

有人問問題?先看?看?,要是自己說過的,懶得解釋,讓對方問其他組員。

說了截止時間但沒做完?那又不是她?的問題,沒的商量,熬夜也得做。

所有隊員日漸發覺隊長發過來的消息愈發冷酷無情,連個可?愛表情包都沒有了。

不是所有人都忍得下沈秋靡這種作風。

所以沒過多久,矛盾就爆發了。

兩三個不服沈秋靡的隊員直接在組群裡發言,尖銳地指責沈秋靡把個人情緒帶到項目裡。

剩下幾個隊員捧著手機瑟瑟發抖,一句不敢在群裡說,隻敢相互之間私聊,問要不要通知隊長。

幾分鐘後?,沈秋靡看?到了群裡的事情。

她?翻完所有人發給她?的信息,迅速明白了事情的起因,然後?在群裡發了兩句話。

【沈秋靡:?】

【沈秋靡:做不了就滾。】

那幾人還想說些什麼,卻發現群聊天框顯示著這麼一行係統通知:

【你已經被群主沈秋靡移出?了群聊。】

群裡一陣詭異的沉默後?,終於有人發現了不對勁。

【尹歆然:??臥槽他們怎麼退群了?】

【尹歆然:那我們現在人數就不夠了,要新找人吧?幸好成員名字還沒遞上去。】

【薛夢梁:這群人剛才還罵那麼起勁,怎麼就退了,我才摸出?我的懟人合集準備大戰一場呢。】

【沈秋靡:我踢了。】

……

一句話,炸出?了所有人。

【?】

【?】

【???】

【謝謝隊長,我爽了。】

【就不該跟他們對罵,踢了完事!】

【我朋友想參加還沒隊伍呢。】

【那我們問一下周圍的同學有沒有想加入的吧,爭取趕快湊夠人數。】

【OK】

【收到】

【這就去滴滴我朋友,她?的機會來了】

剩下的隊員很快自發組織起來為項目推進?做貢獻,屬實是被沈秋靡鞭策慣了。

沈秋靡沒繼續參與群裡的討論,摁熄手機屏幕,向後?一靠,脖子抵在椅背沿上,隔著一層桌簾望向頭頂的燈管。

望了一會兒,眨眨眼睛,又重新點開手機屏幕,在項目群的成員表裡翻了翻,點開了尹歆然的聊天框——

【那幾個退掉的人的任務我馬上發給你,有些隻做了一半,有些還沒有改,你稍微整理一下,到時候交接給新隊員。】

發完消息,她?打開電腦,拉開一串表格,對照著給尹歆然發了相應的文件過去,並挨個做好了批注,畢竟這些尹歆然沒做過,又不是人家負責的工作。

【麻煩了。】

對麵很快回了消息:

【好的好的,收到啦。】

文件立刻被接收。

對麵又道:【不麻煩不麻煩,大家都知道學姐你做的事情最多,那些人就是白嫖慣了。】

【辛苦啦。】

沈秋靡一愣,剛剛想要關閉聊天框的動?作頓住。

手指移動?到鍵盤上半晌,她?卻沒發出?去一句話。

不知道說什麼。

算了。

她?收回手,輕輕歎了一口氣,搭著鼠標在電腦文件夾裡亂翻,一時間沒了主意。

現在該乾什麼?

作業做完了,項目工作也做完了,臨時多出?來的分給了尹歆然,她?忽然發現自己沒了事情做。

學習……嗯,也不是特?彆想學。

做點什麼好呢……

沈秋靡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裡。

而等到她?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竟然在書?桌前又熬了一夜。

六點半準時起床學習的室友看?到沈秋靡的時候簡直驚掉了下巴:“秋靡?!你什麼時候起的?這也太早了吧?”

沈秋靡:“我沒睡。”

舍友表情震驚中帶著敬佩:“你厲害,彆猝死在我們宿舍了啊,趕緊去睡覺。”

沈秋靡想了想:“習慣了,晚上再睡吧,不然該睡覺的時候又睡不著。”

“行,你注意一點身體啊,不會帶團隊隻能自己乾到死,有些事情分給隊員做不就行啦?”

“……嗯。”沈秋靡腦子還帶有熬了一宿過後?獨有的混亂恍惚。

舍友很快洗漱完畢出?了門。

忽然,手機響起了一陣嗡嗡聲。

沈秋靡垂眸,居然是尹歆然發了消息過來。

——06:59——

【文件.doc】

【圖片.png】

【隊長我弄好了!沒做完的補上了,沒改的也看?著改了一遍,你看?看?行不行?[星星眼.jpg][不愧是我.jpg]】

【你看?我的給你發的圖,是學校東門口的一家早餐店,那裡賣的小籠包特?彆香!舍友推薦給我的!】

新人還沒招好,退出?的那些人的任務她?想著就交給了尹歆然,他做事比較細致,分給他正好。

她?並沒有要求對方什麼時候弄,覺得能整理多少?就整理多少?,等新人來了方便交接。

但她?沒想到的是,他居然一晚上就整理完了。

這是收到消息就開始加班了嗎?

沈秋靡頓時臉上掛上了舍友同款震驚表情。

過了一分鐘,她?的震撼勁兒還沒過去,對麵的消息便又彈了出?來。

【…我是不是發太早了?】

【[九十度鞠躬.jpg]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要是打擾到你了真的不好意思!下次一定注意時間!】

沈秋靡回神?,指尖點了點。

【沒有打擾,我已經起床了。】

【[接受文件]】

【辛苦了。】

【尹歆然:嘿嘿。[花朵綻開.jpg][開心.jpg]】

【尹歆然:哦對啦隊長你吃早飯了嗎?我還在店裡,要不要給你帶一點?你有沒有喜歡吃的呀?】

【尹歆然:[菜單圖片.jpg]有這些。】

沈秋靡看?著這些消息出?神?許久。

她?久違地想起了家人還在的時候。

那會兒還是她?天天監督沈冬霧吃早飯,不吃不準走。而一家人往往也隻會在吃飯的時候聚在一張飯桌前,互相聊聊天,說說笑笑,分享自己的開心或難過。

從前,她?與世界連接起來全?靠自己的家庭。

甚至可?以說是,她?就像一隻搖搖晃晃的氫氣球,尾端綴著一根細細的絲線,本來就是要飄向天空,但她?的家人伸出?手拽住了她?,抓住了那根細細的絲線,她?方才安安穩穩停在地麵上,通過這些抓住她?的手與土地相連,慢慢懂得一部分存在的概念。

但在那些抓握她?的手消失了過後?,她?就失去了與世界所有的聯係。

她?為什麼要存在?她?的存在有什麼意義?以她?的身體情況,她?又能做到什麼呢?

她?連奶奶都照顧不了。

她?想不明白這一切,於是隻能通過不停地做事,或者?學習,或者?兼職,去賺取一點點自己存在的痕跡或者?意義,但最終收效甚微。

畢竟她?從記事起就一直把自己放在客體的位置,按部就班,等待屬於自己的死亡,從沒有真正認識過自己到底是什麼樣子。後?來還是在沈冬霧的影響下,她?才漸漸明白了一些道理,才漸漸看?到了一些其他視角的東西,終於開始使用自己的主體的視角判斷身邊的事物?。

她?與沈冬霧就像彼此的鏡子,當?認真注視著對方時,她?也會明白自己當?前做所行為的意義,會感知到自己所處的世界。

但當?鏡子沒有了過後?,她?又陷入了最初的囹圄之中,世界在她?眼裡又變成了原本疏離的樣子。

直到老師跟她?說起項目比賽的事情時,她?才第一次試圖俯瞰大地,發覺自己身下的土地竟然投了一片淺淺的影子。

這會兒日頭剛剛升起,沈秋靡捏著手機走到寢室的陽台,看?著尹歆然發給她?的消息,沉默良久。

或許,她?真的可?以隨意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或隨著大流考試,或做一些更加出?格的事情,比如休學跑出?去看?看?。

什麼都可?以,隨心所欲,隨自己喜歡。

我有喜歡什麼東西嗎?有喜歡的活動?嗎?有喜好的食物?嗎?

沈秋靡看?著手機上的菜單,第一次開始思考這樣的問題。

*

手機另一頭,緊張地苦等了五分鐘的尹歆然終於收到了消息。

【好啊,我要這些。[編輯圖片.png]】

【謝啦。】

秋冬(10)

沈冬霧回過神來時, 自己已經來到了一條長廊儘頭。

身?後的木門在他進入這場長廊後迅速消失,隻剩下了一堵光潔無塵的牆麵。

聽剛才的廣播說, 這裡是一個名為「人才招聘大樓」的副本。

明明五分?鐘前,他還和父母在一輛車上,即將抵達縣城醫院。

但不知?怎麼的,他眼睛一閉一睜,人?就到了這個奇怪的空間,還被要求去通過什麼生命遊戲的副本, 而且剛才廣播裡說的內容聽上去也很奇怪,似乎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

沈冬霧沒有在最開始的大廳看到自己的父母,也不曉得是不是隻有他一個人?來到了這個地方。

父母會不會被他的突然消失而嚇到啊。

沈冬霧皺了皺眉,麵上神色一變, 從迷茫轉向冷靜鎮定。

不管這麼說,先過掉眼前這一關。

沈冬霧抬眼觀察四周, 向前邁出?一步, 卻又忽然頓住腳步, 猛然垂頭——

他的脖子上莫名其妙多了一塊懷表。

鎏金色的外殼, 握在手上還有點重量, 瞧著就價值不菲。

沈冬霧趕緊把這東西取下來, 細細觀察, 接著又翻開表蓋, 試著去撥動表盤上的指針。

沒撥動。

那些指針像是被鑄死了一樣, 他用了力氣都掰不動那幾根看上去細長的金屬條。

研究不出?來什麼東西,沈冬霧放下懷表,把表鏈繞在自己的手腕上, 方便隨時取用,必要時還可以甩出?去當武器。

他轉了一圈, 跨步去了不遠處牆上的亞克力掛牌,上頭標柱出?來了整層樓的格局。

而就在沈冬霧抵達標示牌的一瞬間,他周身?的玻璃隔斷如同憑空承受了一場劇烈撞擊,嘩啦啦一下迸裂開來,零零落落碎了一地。

怎麼回事??!

沈冬霧神情一凜,下意識抓緊了手上的懷表,目光不斷在身?側遊移,試圖捕捉到任何?一絲異常。

但奇怪的是,他沒有發現任何?可疑存在的接近,反而是他自己的大腦忽然一陣暈眩。

沈冬霧眼前一黑,忙伸手撐住了身?前的牆壁,緩了好一陣,他才漸漸恢複過來思維。

入目便是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子。

沈冬霧看著這些玻璃,又看了看自己手上多出?來的懷表,試探性地翻開表蓋,觸碰表盤,轉動指針,驚訝地發現這回居然撥動了——

隨著指針回轉,地上碎成細屑的玻璃渣子在沈冬霧的眼前慢慢升起,凝聚,回到原本的位置上,重新變成一整塊玻璃。

待玻璃恢複如初後,沈冬霧眼裡帶著驚異,手腳發軟,懷疑是使用了懷表的原因。

在他看不見的頭頂,飄過一串串震驚無比的文字:

【我的媽這是天賦?!】

【這是淨安從哪個犄角旮旯搜羅來的新人?,這麼恐怖?!】

【這個天賦技能?的效果也太強了吧?什麼東西的時間都可以控製嗎?除了獨立控製單個物體的時間以外,能?不能?聯合控製呢?還有這玩意兒能?不能?對活物起作用啊?】

【要是前麵那些設問都可以做到的話?也太可怕了吧?!直接強出?天際了!主播生前到底是個什麼經曆啊?】

【不是,誰家新人?本開天賦啊?就算有,誰家新人?本剛進門?就開天賦啊???】

【有啊,眼前這家(doge)】

【剛剛那個玻璃是怎麼回事??新設定?】

【不是吧,其他頂層也沒有的,估計是死亡暗示,你?們看這新人?身?上連個包都沒有,就隻能?通過他周邊的事?物暗示他了】

【同意,主播在玻璃碎掉過後就差點暈倒的樣子】

【嘶主播是不是有點年輕啊?不會是才踩到遊戲的年齡底線上吧?看上去好幼啊。】

【小哥哥長得還挺好看的,怎麼就死了呀】

【可憐啊,英年早逝】

【等等這頂層?】

【前麵的剛連上網?走廊上那麼大個“24”看不清楚嗎?】

【不好意思我瞎了】

【十六歲,頂層,進場就有天賦,buff疊滿,我要住在這個直播間裡了,期待主播打個核心線】

*

如同直播間觀眾所期待的,沈冬霧很快就站到了1001室麵前。

——這是核心線所指向的唯一一個房間。

沈冬霧沒做什麼心理?準備,輕輕巧巧就推開了門?。

而在這扇門?後,他又看見了一扇門?。

後者隔斷了1001房間內的空間,將其分?成了裡外兩個部分?。

沈冬霧走進一瞧,門?上貼著一張文件紙,上麵寫著——

【麵試注意事?項:被試者需要回答麵試官一個或者數個問題,題目數量不等,全部回答正確即為通過,答錯一個即失敗,被試者死亡。】

下麵還有幾行小字——

【補充說明:求職者可自行選擇是否參與麵試,拒絕參與麵試不會有任何?損失。

如果您進入麵試房間後改變了想法,在坐上房間中央的木椅之前,您仍然有權利拒絕麵試。】

在直播間對這張規則開始討論沈冬霧的選擇時,討論中心的人?物卻隻是掃了紙上的內容一眼,隨即如同開第一扇門?一樣,自然地推開了第二扇門?。

【果然討論這些是沒有意義的,你?們看之前主播需要作選擇的時候有猶豫過嗎?】

【沒有。】

【沒有。】

【確實是沒有的。】

【我玩恐怖遊戲操縱小人?去送死時都要猶豫一下,主播是半點都不猶豫的啊】

裡間內,房間中央也和這棟寫字樓的其他房間一樣擺著一把椅子,最裡麵靠牆的部分?擺了一張長桌,通體漆黑,也是坑坑窪窪飽經風霜雪雨的模樣。

桌前隻坐了一人?,墨色的鬥篷籠罩了它?大半身?體,僅僅露出?一副灰白簌簌褶皺層層的麵孔。

“請在房間中央的椅子上就坐。”它?發話?,對著沈冬霧笑了笑,麵上的灰白皮膚褶皺隨著它?牽動嘴角的動作堆疊成一塊,瞧上去更加瘮人?。

沈冬霧聽從它?的安排坐下,卻沒有再?等它?提出?問題,反而先開了口?:“長話?短說吧。”

滿臉褶子的麵試官神情肉眼可見一愣:?

“我現在是不是已經算完成核心線了?”

麵試官:“……”

它?用沉默回答了沈冬霧的提問。

彈幕從這一刻徹底炸了鍋:

【??????!!!!!】

【臥槽啊他什麼時候知?道的?!】

【他為什麼會覺得進來了他就完成核心線了啊?我不理?解】

【跟著從頭看完了主播全程,但沒有跟上主播的思路】

【主播是翻過一些表麵上的隱藏線索,但他一路上都挺急的一直趕時間,到底怎麼想出?來的啊?】

房間裡,沈冬霧看著麵試官的反應,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果然啊,死人?不會再?死一次。

“我的父母也在這場遊戲嗎?他們在這棟大樓裡嗎?還是說他們隻是在類似的遊戲中,經曆和我一樣的篩選流程?”

他問。

“我們都是死人?的話?……車禍?我和父母死於車禍?那……”

他想到了還在醫院裡的沈秋靡,神色一黯,偷偷攥緊了拳頭。

“您很聰明,也很自信。”麵試官終於說話?了,“恭喜您發現了規則上死亡的真相,我們認可您的能?力。”

它?從鬥篷裡抽出?一張嶄新的工牌,遞給?沈冬霧,然而後者卻沒有接。

“這是什麼?”沈冬霧問。

“是給?在新人?本通過核心線玩家的獎勵,以歡迎像您這樣優秀的新人?加入我們。”

沈冬霧垂眸看著那張工牌,沉默了會兒,搖頭:“……我不要這個。”

麵試官挑眉:“那麼您想要什麼?”

“我想要父母離開遊戲。”

麵試官道:“那麼您積攢積分?,使用積分?購買遊戲商城中即將顯示的「生命券」就可以做到。”

沈冬霧卻說:

“如果我還想要更多呢?”

麵試官掀起眼皮:“比如?”

“我想要活著的人?不死,我要想她活到壽終正寢,一輩子無病無災,無憂無慮。”

麵試官沉默良久。

“如果是您的話?,我可以為你?轉告上級,請稍等。”

【事?情開始玄妙起來了】

【果然官方也很眼饞主播的能?力】

【彆說了,我都眼饞,看上去實在好用】

【這回是瞌睡來了碰上枕頭了,主播也有事?相求啊】

【不要啊,我才粉上這個主播,怎麼主播就一副即將被招安的狀態啊!那不是之後就再?也看不了他的直播了?】

【我現在就去下載錄屏】

【彆掙紮了,要是真去了官方,錄屏也是會全網刪掉的】

【!真的嗎?!我第一次知?道!怎麼這樣啊!】

……

十五分?鐘後,麵試官從座位上下來,走到一旁的牆邊。

慢慢的,那麵牆呈現出?一種粘稠融化的跡象,自中央緩緩變化攪動,最後顯露出?一扇老舊的木門?。

“請。”

麵試官伸出?它?那皺皺巴巴的乾手,拉開了門?把手,漆黑的通道呈現在沈冬霧麵前。

“進去,直走,推門?,就行了。領導在儘頭等你?。”

“謝謝。”沈冬霧禮貌道了聲?謝,直接走進了那片蠕動的黑暗之中。

身?處門?口?的長廊裡,伸手不見五指,整個人?都被黑暗完全包裹起來,舉步維艱,仿佛踏出?去的下一步就會墜入無底深淵。

沈冬霧幾乎失去了對時間和距離的感知?,隻知?道自己走了很久很久,走了很長很長一段道路,終於看了一絲光點。

他眼睛一亮,趕緊小跑上前,推開了道路儘頭的門?。

門?口?是一方類似辦公室的空間,一張寬敞的辦公桌擺在中央,桌後坐了一個人?。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