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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那紅豔豔的紙上?,清晰地寫著兩個名字,墨跡甚至還未乾,一個是“陳澍”,一個,自?然是——

“含光”。

陳澍鑄成劍前,就給自己的劍取了這個心心念念的名字,得了劍後,更是日日掛在嘴邊,三句不?離。

這兩?個字,似乎極得她的喜歡。

但此刻回想下山尋劍的這麼多時日,這兩?個字,竟是一次不?曾從她口中說出過。

雲慎定定地看了一會,突地笑了起來。原來今日許願之人太多,陳澍來得遲了,旁的紅幡不?曾要到,同那道長賣乖半日,竟討得一副為少男少女求姻緣的幡子來。端看其上?祝語,什麼“情投意合”,什麼“白首不?離”,哪裡是給尋物之人用的?這簽再添上?一人一劍的名字,如是荒誕,顯然是必不?能如願的。

可就是這樣一幅紅簽,仍被她就這般鄭重地、死馬當活馬醫地掛上?了樹。

他大抵也是醒悟過來,暗自?笑自?己太過緊張,收起那紅幡準備隨手丟了,於是抬起頭來,瞧見這院中人果真不?知不?覺間?儘數走了。

空蕩蕩的後院,除了那顆大樹,就隻有門口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終於找到你了!我跟何?兄說你肯定在觀內,他竟不?信!”陳澍道,似乎不?曾發覺雲慎退了半步,又走近了兩?步,衝他道,

“你在做什麼呀?”

——你在做什麼呀?

短短六個字,如同六個重錘,敲在雲慎的胸口,既沉悶又徹骨,敲得他不?自?禁地又後退了半步,低頭,斂了神情。

這麼多日以來,這也是雲慎一次露出形於色的緊張——不?,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慌張。

山風吹動著樹上?紅幡一段一段地飄動,就像母親的手一樣,輕輕撫過他們?的頭頂。霞光從天際而?來,一束束地穿過那飄揚的紅綢,落在腳邊,灑在袍角,也打在陳澍紅彤彤的、掛著幾滴熱汗的臉上?。

她伸手去擋,不?知情地又往前走了兩?步,此刻才瞧見他手中紅幡,於是樂了,再瞅瞅雲慎,很是周到地自?己把故事圓了起來,擺出一副同情達理的樣子,道:“你瞧,偷偷許願被我捉到了吧!說什麼‘何?必苛責他們?’,聽?著好似你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一樣,原來你自?己也有求個心安的時候呀!”

說著,側過身,再怎麼好奇,眼神也沒有再往雲慎這邊偷瞟了,而?是做出十足尊重的姿態,讓出道來,臉也側到另一邊去,示意雲慎快些掛完,她是無意偷看的。

雲慎又默了一陣,手指捏著那紅幡,捏得死死的,卻?沒有一絲動作的意思。

後院驟然安靜下來,風刮樹葉發出的“沙沙”響聲便清晰了許多,輕卻?不?低,在這樣帶著涼意的傍晚裡,仿佛春夜裡的細雨,淅淅瀝瀝,不?絕於耳。

就這麼讓陳澍等了好一會,沒有動作,自?然也沒聲,仍然隻有樹上?枝椏隻因風吹動紅幡而?不?斷晃動。她心情很好地瞧了一會,回?頭,才發現雲慎盯著她,動也沒動,笑著抱怨:“你乾嘛不?掛,我又不?瞧你的!也不?會說出去的!”

“當真?”雲慎輕柔地說,終於伸手把那紅幡一抻。

許是用的力道大了些,那紅幡竟發出違和的一聲清脆異響,引得陳澍眼神直往這邊飄,待聽?懂了雲慎那句問,又克製地挪走了。

“哎呀!”陳澍道,也不?知在哎呀什麼,是雲慎待他那紅幡粗暴的態度,還是他這句質疑一樣的問,總是教她驚得撤開了擋著陽光的手,兩?人又麵對麵地對視起來,陳澍又道,“你怎麼能不?信我呢!再說就算我想告訴旁人,也沒有誰人能說呀。”

“誰說沒有?”雲慎道,又把手裡紅幡慢悠悠疊了,一麵疊,一麵道,“我瞧你可有不?少親朋好友呢——何?兄自?不?必說,那琴心崖的應瑋是不?是還欠著你一頓飯,還有沈右監家裡的老?虎,前幾日臨波府那個小子是不?是也同你玩得來?”

陳澍一聽?,隻撿了最後那句話進腦子,當下便道:“我才同他玩不?來呢!他是賊,我可不?像他這麼精明缺德!”

“是。”雲慎道,也彎了彎眼睛,像是在笑,隻是平常掛起的笑意太多,一旦從無措中掙脫,還未想好要再掛起怎樣的麵孔時,便不?太懂得怎樣遏製那種真心的笑意了。

他疊好紅幡,不?再同陳澍攀談,下定決心一般轉過身,迎著萬丈霞光,看向頭頂的巨木。

天邊群山連綿,綠意又接挼藍,絢爛霞光仿佛潑在這一幅長卷之上?,映得淯水波濤洶湧,山脈錯落起伏,更是映得這一樹的紅幡邊上?染了亮色,瑰麗異常。

隻這麼瞧著,才發覺原先那熏人的氤氳煙霧早已被這落日的餘暉照了個透,不?僅不?再是霧濛濛的白色,反而?描摹出了一道道仿佛綢緞一般的光線,在這一片片紅幡中穿梭,仿佛當真如同一條條絲線一樣將?這些願景儘數紡了出來。

雲慎抬頭,挑了個更高一些的枝椏,把寫著“陳澍、含光,佳偶天成”的紅簽往那樹枝上?一拋,又細心地打上?結,穩了穩,把它?調整了一下,由著它?麵向那天邊的落霞,輕快地飄揚起來。

“你挑的這枝好!”陳澍瞧著,真心讚了一聲,絮絮道,“其實我原先也挑中了這條枝椏,不?比那些低的枝椏,它?高著,也空著呢,不?必同彆人的攪和在一起,也可惜它?太高了,那麼多人呢,我不?好意思真的爬上?樹去掛,所以我就隻能退而?求其次,選了附近的另一根——”

“我掛的就是你的紅簽。”雲慎又確認地仔細看了眼那紅幡,回?過頭來,打斷她。

“——雖然我是想過要不?爬樹上?去的,啊?”陳澍好一會沒聽?懂,瞧瞧那樹,又瞧瞧雲慎,道,“這是我的——不?對,你又是怎麼知道這是我的紅簽?”

“我一個個翻的。”雲慎也瞧著她,神情認真,但也因為太認真了,倒像是在純心哄騙人一樣,“一個多時辰,翻了總有成百上?千個吧。”

陳澍似乎被這句輕飄飄的話嚇到了,眼神一縮,竟先避開了雲慎的視線,又想了想,吸了吸鼻子,才鼓起勇氣?一般同他對視,道:

“不?對,不?對勁……你如此大動乾戈來找我的紅簽做甚?就為了重新掛上?去?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又在唬我……”

殘陽隻剩那一線了,光筆直地照來,竟把雲慎的影子正正好好地投在了陳澍身上?,他再走近兩?步,整個人的陰影便把陳澍溫柔地攏住了。

“你瞧出來了?”雲慎問,突地放聲笑道,“哈哈!——怎麼才過幾日,腦袋就變靈光了,以後還怎麼糊弄你?”

他拍拍陳澍的肩膀,最後望了眼那紅簽,就拉著似乎還想回?頭瞧瞧的陳澍朝前院走去。

隻餘這紅幡,同所有尋常的紅幡一樣,重新被人緊緊束於樹上?,可也許就在這霞光籠罩、秋葉作響的一刻,被風熱烈地掠過時,它?分明是自?由的。

——

次日,九小門派第二?次齊聚於這論劍台。十二?個樓閣之下的群眾也變多了,較之前幾日越來越少的人流,甚至比那首戰之日的人流都還要多,真正稱得上?是人山人海。

不?僅因為這二?十四個走到最後一戰的俠客大多是名震一方的名俠,還因為昨日那次道觀之行,正是標誌著第二?輪大比的開啟。

第一輪與第二?輪,聽?起來似是有一個先後的,但二?者?之間?實際上?並無順理成章那般的先後順序。

即,第一輪的勝者?和第二?輪的勝者?一同進入第三輪,互不?相?斥。以陳澍為例,假使她今日贏了,也無需單獨和九小門派之人相?爭。等一二?輪比賽全?部結束後,包括她在內的十二?人、六大門派、四個在第二?輪中獲勝的門派,以及輪空的寒鬆塢再一起抽取第三輪的對位。

因此,通常的比試進程中,這第二?輪和第一輪實則是一齊進行的。這樣無論是參賽的,還是觀賽的,都好安排時間?,騰出空閒奔赴點蒼關,況且賽程短些,也有利於朝廷管理。不?過是因為江湖散人眾多,一場比試不?過能篩去一人,就算這論劍台足足有十二?座,也往往需要比上?個五六日才能決出站到最後的十二?人,而?九小門派之比則恰恰相?反,就算再怎麼緊張刺激,也不?過才區區四場,半天時間?便夠了。

因此,第一輪往往被排至提前那第二?輪許多日。

常人不?知其中關竅,便把這開放給江湖人士報名的輪次稱作第一輪,再把九小門派相?爭的稱作是第二?輪,稀裡糊塗地有了“一前一後”。

事實上?,若一定要論個先後,這順序反而?是錯的。

論劍大比原先是門派間?的比試,是後來江湖中一些新起的門派,或是無門無派之人也有意參與,這點蒼關的官府自?然樂得接納更多來參加論劍大比的人士,不?拘是什麼門派,不?拘有沒有門派,於是便又建了這十二?個論劍台,更專門分出一輪擂台式的比拚來。因而?這“第一輪”實則才是後添上?的輪次。

十二?人看似很多,畢竟大小門派,籠統也就十一個能進入第三輪,初設時不?少門派都曾反對過——尤其是九小門派,在這眾門派中作為元老?一樣,才得五個席位,而?那些個江湖散人竟能夠憑空賺走十二?個,豈不?是不?公?

但等那一次大比一開,那些反對的聲音便都消失了。點蒼關這官老?爺再一次賭對了——無他,論劍大比如此盛名,又是第一次開放給江湖草莽,報名者?以千計數,這千人之中隻獨獨選出十二?個,自?然與“不?公”相?距甚遠。

陳澍這一路,她自?己覺得輕巧,不?過比了三場,可每一場的對手也都是前一場的勝者?,以此類推,實則是踩過數十人,甚至是近百人,才能站到她今日的地方。

放眼望去,這二?十四個人,或高或矮,或男或女,卻?隻有她一人是全?乎的。其他人要麼是臉上?掛相?,要麼是手上?有傷,有一個女俠客,甚至跛著腳,單靠她那手裡扛著的大劍穩住身形。

對比看來,她對麵的鄒岱確實顯得要好上?一些,至少表麵看來,除了脖間?似乎有些許陳年舊疤,不?曾在這幾日的比試中受過傷。

正因此,玄字台這一場較量,倒成了十二?場比試中最教人矚目的一場。

今日比試,俱在十二?論劍台中央這兩?個樓閣上?進行。不?同於前期的比試,這幾場最後一戰可以預見地要精彩許多,因此,周圍十座樓閣上?同首戰日一樣擺滿了坐席,儘數被分給了六大門派和其他達官顯貴。

用作擂台的兩?個樓閣,北邊這個供四場門派相?鬥,三打二?勝,南邊的則是十二?場江湖人士的比試。

陳澍這場最引人矚目的比試被安排在下午,更是人流最多的時間?。

她隨著官差一步步往上?走時,樓閣中往常安靜得落灰的木製樓梯,竟也在隱隱震動,不?是因為她上?樓的腳步,更不?是因為這樓閣年久失修,而?是源自?那樓外山呼海嘯的起哄、尖叫、還有歡呼。

當她終於登上?這中心的最高點,向四周望去,地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從論劍台下一直堵到視線的儘頭,前幾次不?曾注意過的比試場外圍,那些街道、樓閣、亭台,甚至是幾個屋簷之上?,都被堵得水泄不?通。

又是一陣幾乎震得人耳朵發聾的喝彩聲,陳澍轉頭看去,正巧看見李疇把劍架到那個和尚的肩頭,一襲白袍上?沾染著大塊大塊的血跡。

那血跡,不?知是才染上?的,還是早就染上?了,隻是在燦爛的天光下鍍了一層金一般的流光。她定睛去瞧,隻覺得那紅色好似還在緩緩流動一般,煞是漂亮,卻?又教人不?寒而?栗。

官差幾乎撕裂的唱聲在如雷的呼聲中艱難地傳到台上?。

“第二?場,寒鬆塢對須陀寺,第三輪,勝者?,李疇!”

陳澍抬眼,視線上?移,發覺在這震天的喧聲當中,李疇一語不?發,劍也不?收,隻是側過頭來,竟和她四目相?對。

耳邊喧鬨不?絕,李疇卻?仍默然不?語,好一會才終於動了,那劍鋒反射著陽光,閃得陳澍不?由地眨了眨眼。

就在這轉瞬即逝的一刹,陳澍眯著眼睛,光線反而?如同流水一樣灌進來,眼前景象都被暈開一樣變得模糊,她恍惚地看見了李疇衝著她張開了口,說——

“玄字台終場,一號,鄒岱,無門無派,善使拳腳,對二?十八號,陳澍,無門無派,善使拳腳!”

台下隨即又爆發出一陣歡聲,陳澍卻?似乎一點也聽?不?見,猛地瞪大了眼睛,隻顧著瞧著李疇的口型。

——我等著你。

李疇冷著臉,目光如炬,無聲地對著她比口型。接著,也不?管她看沒看懂,他轉身便下了論劍台。

留陳澍在另一個台上?,迷茫地眨眨眼,又撓撓頭,正是滿腹狐疑之時,聽?得台下鑼聲不?等人,驟然響起。

此鑼一響,便是昭示著比試開始!

她先前可被偷襲了好幾次,吃了教訓,不?敢大意,匆匆忙忙轉過身來,卻?發現那對手方才也在瞧著李疇,不?曾動作。

“小姑娘,你認識這碧陽穀的少穀主?”鄒岱道,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她,話裡卻?是含著一股明確的險意,“與他相?熟?”

“不?熟!”陳澍乾脆地應道,大抵如同小動物能嗅出危險的本能一樣,她難得地聽?出了些許未竟之意,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鄒岱咧嘴一笑,他渾身著黑,卻?不?是沈詰曾穿著的朝服那樣華貴的黑,更像是為了使血色不?顯而?特意挑的墨色,其上?不?知沾染過什麼人的血跡,一眼望去,混濁極了,襯得那笑就算是在光天化日下也頗有些陰惻惻的。

“不?熟便好。我瞧你二?人眉來眼去的,若是相?熟,萬一把你打殘了,以他的睚眥必報,屆時可不?好收場。”

“你什麼意思?”陳澍警惕道,此話更是露骨,饒是她,也能聽?出其中的惡意,怒道,“你先前打殘那麼多人,下手如此狠辣,難不?成都是故意為之?”

那鄒岱哈哈笑了兩?聲,厲聲回?道:“你來試試,便知我是不?是故意的了!”

“好!”

說時遲,那時快,話音方落,鄒岱不?曾回?話,二?人似有感應一般,同時一躍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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