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真?”
香火齋主神色有些微妙,他唇角含著一抹若隱若現的笑意。
如今整個大穗劍宮,都在傳言,謝真會與江寧世子,在劍氣大典之上爭鬥,並且搶奪最後的玄水洞天!
“此人不過草莽,何足為慮。”
香火齋主搖搖頭,道:“世子殿下乃天龍之相,難道還擔心輸給區區一個書樓暗子?”
謝嵊聞言隻是沉默。
“我白日裡瞥了一眼。”
香火齋主笑著說道:“隻是略微一眼,懶得深究,此人命線破碎,此乃是十足‘淒苦’之相,想來必定過得十分顛簸,能夠‘殘活’,留得一條性命,便已經耗去了十分力氣。”
這一段話,讓謝嵊大為安心。
因為這正符合他遣人調查的謝真形象。
一個出身寒苦,幸運踏上修行路途的少年,被書樓看中,因此僥幸撿回一條性命。
“能夠在九死一生的運勢之中殘活,說明這少年有些許福緣,但也僅僅是有些許福緣罷了。”
香火齋主若有所指地說道:“若是書樓當真想要為他造勢……那麼早就將青州案裡的人物案卷補充仔細。殿下不妨想想,短短數個時辰,山門處的‘誤會’便傳得甚囂塵上,這像是那位小國師的手筆嗎?”
“你的意思是,這消息來自於劍宮內部?”
江寧世子一點就通。
“這般轟動,自然隻有劍宮,才能做到。”
香火齋主笑道:“想來是有人看不慣殿下,欲在劍氣大典之前,打壓殿下氣焰……這謝真是個可憐人,也不知他自己知不知曉,自己被人拿來當做箭使。”
“……”
謝嵊搖了搖頭,雖然安心了一些,但他總覺得,這件事情,可能不像香火齋主說的那麼簡單。
“你可曾聽聞,流傳於大穗劍宮內部的一些‘小道消息’。”
謝嵊再次開口。
今日黃素在真隱峰上放話,說劍宮掌教閉關之前,曾留下讖言。
蓮花峰玄水洞天,將會留給謝姓有緣人。
“謝真能在北海陵平亂,說明還是有些許實力的……”
香火齋主恭敬道:“但恕貧道直言,此人與殿下相比,便如螢火比之皓月,實在不值一提。”
謝嵊神色複雜,垂首不語。
“殿下若實在不放心。”
香火齋主微笑道:“貧道倒有一計。”
……
……
真隱峰,夜半。
在庭院裡盤膝打坐,悠長吐息的司齊,陡然驚醒,隻見黑夜儘頭,自己府邸門前,忽然亮起一盞燭火。
那並不是燭火,而是劍氣。
司齊後背汗毛炸起。
他見鬼似的看著無聲無息出現在自己麵前的小師妹,用來看門護院的仙鶴被掐住修長脖頸,瑟瑟發抖,連吱一聲都不敢。
“師兄,彆怕,是我。”
黃素微笑開口。
這三個詞,單獨一個拿出來,其實都能起到安慰人心的作用。
但偏偏,此時此刻,從黃素口中吐出,讓人不寒而栗。
“師妹,如果是你的話……為兄怎能不怕?”
司齊已經開始拿大袖擦汗。
三更半夜,師妹就這麼進來了?
自己府邸陣紋響都沒響一聲,護山靈獸也是完全沒起到護山的作用……
“早跟你說了,你這仙鶴不能用來守山,遇到危險,和鄉村散養的大鵝沒什麼區彆。”
黃素緩緩鬆開手,向仙鶴投去一個“自己玩去吧”的眼神,後者訕訕縮起脖子,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沉默地踱步大步離開。
“師妹找我……何事?”
司齊心中忽然泛起一陣不祥預感。
“其實本來是想再等幾天,但我的性格,你也是清楚的。”
黃素略一揮袖,便從洞天之中,取出好幾壇酒。
哐哐哐。
這幾壇酒,落在庭院之中,震得榕樹一陣簌簌落葉。
“師妹是遇到了不快之事,想找為兄喝上兩杯?”
司齊默默看著酒壇,向後挪了挪,誠懇道:“師兄酒量不好,伱也是知道的。”
“喝上兩杯?”
黃素搖了搖頭,坐在司齊麵前:“師兄酒量不好,我知道……今夜找你,是準備喝上兩壇。”
“???”
司齊轉身想逃,但整座府邸驟然湧起一陣威壓。
嗡!
洶湧狂風彙聚而來,在府邸上空集結,化為一片巨大結界。
“想逃的話,就不止兩壇了。”
黃素淡淡道:“司齊師兄,這麼些年都坐不上山主之位,其中原因,你應該最是清楚。”
坐不上山主之位,最大的原因,自然就是實力。
司齊的修行天賦,實在一般,否則也不會被謝玄衣撿回之後,無緣拜師趙純陽。
不過修行之人,也不隻看修道天賦。
人品,資質,乃至運道……都是重要的衡量標準。
司齊的運道,天生就要比彆人好上許多。
能和黃素一起,被謝玄衣撿回劍宮,其實便從側麵印證了這一點。
“師妹,你這是抽什麼瘋?!”
司齊憤怒道:“快放開為兄,否則為兄就要生氣了!”
黃素平靜道:“十年前,玄衣師兄遇難之前,你是否與他見過麵?”
隻一句話。
司齊便驟然安靜,他怔怔看著眼前年輕女子。
“你……”
庭院內的劍氣與罡風徐徐消散。
那踱步躲得遠遠的仙鶴,也在榕樹之下停止了顫抖,小心翼翼探出腦袋,觀察著兩個對峙靜坐的男女。
“那年我在閉關,許多細節,均不知曉。”
黃素緩緩道:“閉關結束,大穗劍宮便已開始封山……如今我執掌蓮花峰,總該知道當年的‘真相’。”
她舉起一壇酒,拆封之後,就這麼對飲而下,酒液順著雪白脖頸流淌,浸濕敞開的黑色衣襟。
許久之後。
黃素放下這壇酒,聲音之中,透露著疲倦:“司齊師兄……我知道,當年之事,所有人都在瞞我。他們可以這般對我,但你……不該如此。”
司齊眼神有些動容。
他咬了咬牙,也拎起一壇酒。
隻可惜。
酒量實在不濟。
隻是喝了一大口,司齊就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修行者如果動用元氣,可以輕鬆化解酒氣——但司齊並沒有這麼做,這一口烈酒入喉,他的語氣便有了明顯變化。
司齊以手扶額,喃喃說道:“師妹,小師妹……為兄,也不想這樣的。”
“他們說,大穗封山,劍宮避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們還說,玄衣師兄已葬身北海……人死如燈滅……”
說了這幾句後。
司齊話音已經有些哽咽。
他清楚師妹的性格,也清楚“他們”的想法,謝玄衣的死,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
對劍宮而言,封山,避世,便已是做出了選擇。
若是放任門人,將此事鬨大……
那麼劍宮本就跌落的氣運,將會受到二次損傷。
“我不是要追究過往之事,我隻是想查清當年真相。”
黃素默默看著自己師兄,她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司齊瘦削肩膀:“你當年與玄衣師兄相見,是什麼時候,發生了什麼?”
司齊花了很久,平複呼吸。
許久之後,他抬起頭來,眼神黯淡,陷入回憶之中。
“我與師兄相見……是在青州逃亡之前。師兄給了我一封信。”
“信,什麼樣的信?”
“那是一封求救之信。”
司齊低聲道:“師兄告訴我,帶著此信前往劍宮,回到劍宮之前,不要拆開,也不要閱讀……一旦遇到麻煩,就將此信焚燒,當做無事發生。”
這一句話,讓黃素眼神微凝。
她知道這麼做的用意。
有些法器,可以勘探人心,一旦司齊提前拆了信封,閱讀內容。
那麼路上遇到意外……
信中所寫,大概也就保不住了。
可見,這一封信,何其重要。
“後來呢?”
黃素神情陰沉,緩緩開口:“這封信,你安全送到劍宮了麼?”
“自然……”
司齊怔了一下,不明白師妹何出此問,他鄭重說道:“雖然路上有些許顛簸,但真隱峰仙鶴可日行數千裡,我當夜便返回大穗……”
“信去了哪。”
“師兄囑咐,此信隻可給蓮花峰弟子拆閱。”
司齊鄭重道:“那時師妹正在閉關,我便將信封帶回蓮花峰……大師兄,祁烈師兄,妙音師姐,全部都在。”
“再然後?”
“再然後,自然是拆信。”
司齊聲音沙啞:“玄衣師兄在信中並未提及太多,隻是告訴我們,他在江寧遇到了麻煩,如果接下來有‘禍事’,希望大穗劍宮不要出麵,也不要參與……隻不過師兄平日行事極穩,如此傳信,必定是遇到了天大麻煩。”
“大師兄去請告師尊,師尊並未回應。”
“祁烈師兄……將信的內容,告知了金鼇峰。”
聽到這,黃素坐不住了,她劍眉挑起,冷冷開口:“祁烈把信的內容告訴了誰?趙通天?”
司齊麵色有些蒼白,他用儘所有力氣,才緩緩吐出一字。
“……是。”
金鼇峰主掌大穗劍宮內部的刑罰,律法。
每一代峰主,都是大穗劍宮的掌律之人,輔佐掌教,若是掌教不在,便由掌律代行職責。
這十年封山。
純陽掌教不在,便是通天掌律,接管劍宮!
這位金鼇峰主性格冷峻,平日裡不苟言笑,行事風格便如長劍,一板一眼,直來直去,絕不曲折……這樣的人,擔任掌律,自然再合適不過,而趙通天也的確在掌律位置上坐了一甲子之久,賞罰分明,從不徇私枉法。
可直到謝玄衣的出現。
謝玄衣因天資異稟,深受掌教喜愛,大穗劍宮為了栽培他,破壞了許多“規矩”。
先是破例讓謝玄衣每日去洗劍池錘煉神魂。
再是讓他去往三十三洞天,聆聽過往先賢的劍氣之音。
謝玄衣的修行資源,乃是尋常弟子的十倍,乃至更多……
按照門規,這些“待遇”,絕不該有。
至少,不該出現在謝玄衣的身上。
身為掌律,趙通天不止一次反對過此事……
他認為謝玄衣不該享受這些特權,而蓮花峰既為諸峰之首,更應做出表率,停去這些資源供給,讓謝玄衣“自食其力”。
當然。
絕大多數反對聲音,在謝玄衣登頂天驕榜,成為劍道魁首之後,煙消雲散。
當年給出的資源,謝玄衣十倍百倍的還給劍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