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尾看著尚處彌留的女人, 毫無生機的聲音流暢地背出了《行軍策論淮揚談》篇。
那個闔眼的女人突然睜開眼睛,猝然爬起,蒼白衰老的臉上露出一種詭異的笑,她伸出瘦若枯骨的手指,探向前方虛無的空氣,口中癡癡喚出“馳安”二字。
宣珩允知曉,這是恒王最早背會的、關於行軍用兵的文章,奉化帝對於恒王在武將方向的栽培,或多或少和他本人自幼擅學布兵之道有關。
下一刻,那個女人似回光返照般走下床,聲音溫和囑咐長生出去買桂花糕,透過破洞的窗紙看著他磕磕絆絆走過齊頭高的草叢,才坐在繡墩上對著那個落滿灰塵的銅鏡整理散亂鬢發。
理好似枯草一樣的頭發,她甚至給臉上擦了香粉、唇上抿一層唇脂膏,隨後拖著油儘燈枯的身體朝著宣珩允跪下。
宣珩允遠遠站著,麵無表情看著她。
“陛下,是該喚您陛下吧?”女人輕輕笑了笑,“您會怎麼對待這個孩子。”
這個笑容讓原本平凡的她沐了一身霞光。
宣珩允盯著那張臉,原本淡漠的神情瞬息變幻,他在這一刻知道了,他的六哥何故要大費周章養一個外室。
他盯著那個女人唇角蕩起的梨渦,胸腔裡是被刹那點著的憤怒,這股憤怒來自於屬於他的,那個人怎敢覬覦。
這是來自於隔著數年時光的、陰陽兩隔的羞辱。
他的暴怒在頃刻間達到頂點,卻又被掐斷在胸腔肺腑裡。
縱使他早已掌控皇權,可他的權威隻能掌控活人的生死,而對於來自早已不在人世的嘲諷和褻慢,他無能為力。
“他不知道自己的血脈,也未入宗牒,求您給他一條活路。”女人額頭磕地,拜了三拜。
宣珩允突然想刻薄得問她一聲,可否知道自己不過是一個影子,下一刻,他嗤笑一聲,心覺無趣,亦落寞。
他也已經沒有資格置喙這些。
“朕自會給他活路。”宣珩允冷不丁道,他這次過來,本就是要給那孩子一個去處,“你的兒子有福分,他日後由昭陽郡主照拂。”
那個女人突然抬頭,掙紮著要站起來,站了一半又跌倒在地,她平靜的表情突然開始猙獰,似爪的指骨伸向宣珩允,撕心裂肺喊道:“不!那是我的兒子,不能給她,不能給她!”
她好像變得不清醒,又像是清醒著的,一遍遍地喊“不能把我的兒子給她”。
宣珩允胸腔裡的怒火逐漸平息,他饒有興致打量伏倒在地的女人,“原來你什麼都知道。”
“她不能搶走我的兒子!”女人愈發的瘋癲,開始向宣珩允爬過去,一直爬到宣珩允腳邊,她吃力地揚起頭,艱難地露出一個難以形容的笑容,像是解脫,又像是自嘲,“他說,你搶了他的一切。”
奉化帝的兒女們,死得最乾淨的是恒王府,此刻,最後一個與他有關係的女人,亦死在了宣珩允麵前。
宣珩允緩慢的眯了眯眼,盯著地上的女人,他派黑衣騎暗查過,老六這個無名無份的外室,是被搶來的,未免節外生枝,恒王背著她殺死了她的父母和兩個兄弟。
地上這個女人,走完了她荒唐又可憐的一生。她渾渾噩噩、瘋癲半生,也未想明白大宛最高貴的皇族,何故要自相殘殺。
宣珩允忽而低笑一聲,他站在光線昏暗、充斥著汙濁氣味的房子裡,表情沉鬱,那雙本該蠱惑、漂亮的桃花眸底,升騰起冰冷的厭世。
在這一刻,他在心底感慨,十九叔宣祉淵的智慧。
他的手上,沾著最多的就是宣家人的血,每一個宣氏子孫,都被禁錮在自相殘殺的囚籠裡,滿身血債斑斑。
宣珩允抬腳跨過女人正在冷卻的屍體,崔旺隨後翻出塊白布蓋在那個女人身軀上。
他掀開打著補丁的門簾,跨過門檻,站在外麵的時候,太陽終於墜入雲層,日光穿透雲簇束束灑下,變成燦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