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錦鯉(1 / 2)

南禪 唐酒卿 5164 字 3個月前

一尾錦鯉躺在瓷壇中。

它似是百無聊賴,連動也不願動。內室開了窗,雪花打外飄入三四點。它甩尾遊了一圈,用嘴觸著雪花,被冰了一下,便倏忽沉進水中,搖頭晃腦,很是驚奇。它獨自玩了一會兒,仍是寂寞,便又浮了出來,仰看榻上合衣而眠的男人。

這條錦鯉尚未見過旁人,所以不知這世上的美醜如何衡量。但它時常看著這個人看得入迷,似乎一日的趣味儘在這時。它目光肆意地打量著男人的眉眼與口鼻,從其中窺得一點兒風流多情的顏色。當這個人醒來時,卻是截然不同的冰冷,好似將一團撩人香屑鎮入潺冰之下,變得疏離非常。所幸男人似有傷在身,一日裡大半的光景都在沉睡。

錦鯉看了半晌,見外麵雪勢漸大,從窗漏了許多進來。這人還是渾然不覺,碎雪臥睡在他額間,又緩緩化作了水。

錦鯉看著,便覺負氣。它與這人相伴了多月,從未親近過,今日卻被這膽大妄為的雪花捷足先登,憑什麼!

錦鯉將瓷壁拍得作響,又將水攪得波蕩,躍出水麵又跌濺水花,隻吵得男人眉間微皺,睜開了眼。男人的目光稍作遲鈍,才轉向了白瓷壇。錦鯉正好“撲通”落水,濺得小案上一灘水漬。

它想著男人該起身來撫慰它,誰知他不過是睨了一眼,便抬指隔空點了一下,又闔目休憩。錦鯉被這一點定住了身形,來不及甩尾,僵直地浮在水麵。它張口欲叫,卻隻能吐出泡泡來。它心裡生氣,便想我近日都不要理他了,任憑他哄著勸著,我也不要理他了!

男人足足睡到了次日清晨,起身披衣時眉間仍是疲憊倦怠。錦鯉已定了一夜,心裡從“我不要理他”,變作“此生彆過,從此路人”,可惜男人既聽不到,也看不懂。他掌心撥下些餌糧,錦鯉便覺渾身一輕,重新活動起來。它一能動,便忘記了前言,追著餌糧狼吞虎咽,末了還要蹭過男人的指腹,裝作萬分乖順的模樣。

男人膚色偏白,錦鯉繞他指腹時,便覺得他會一觸即化,因他看起來心不在焉,又仿佛本就沒有“心”,隨時都能一睡不醒。

錦鯉怕他真的會化,便用嘴啄了他的指尖,想要感觸一下。豈料觸感寒冷,卻又非常軟潤。錦鯉大吃一驚,又啄了幾下,直到男人垂來目光,被指尖的微癢拽回神識。

他撥了撥水,說:“沒吃飽嗎。”

他聲音一出,外廊的朔風便停歇了。

錦鯉貼著他指尖遊曳,翻滾一圈,巴巴地望著他。他便心下領會,轉頭望了窗外。此刻正在下鵝毛大雪,不宜出門,可是他偏生不與常理相合,便抬步向外去。

坐在台階下的小雪堆突然抖了抖,露出個石頭小人來。石頭小人手腳並用,翻過門檻,將白瓷壇頂到了頭上,搖搖晃晃的又追了出去,男人已經步入雪中。石頭小人頂著瓷壇,跟在男人腳後,漫天飛雪似有忌憚,皆避而不落在他們身上。

錦鯉原本見他又不親自抱著自己,很是低落。可出來了又見得雪掩蒼穹,庭園覆白的景象,便將那一點低落拋去九天之外,興奮地上下翻浮。

它常住內室,少見外景。隻有遇著男人興致頗佳時才能出門,今日是頭一次出門見著雪天,亢奮難擋。一時間忘了形,蹦得瓷壇左右搖晃,石頭小人腳步踉踉蹌蹌,在雪地上勉力維持,最終還是撲趴在地。瓷壇順著雪地滑了出去,所幸的是沒有翻砸,不幸是瓷壇依舊,錦鯉卻摔飛了出去。

錦鯉在半空崩成一道金紅的弓,一頭栽進雪中,隻留了尾巴劇烈搖動,驚恐地拍雪。不到片刻,便被人拎著尾巴拽了出來,它本作低眉順眼的委屈狀,結果入眼的是張年輕俊俏的臉,登時憤怒掙紮起來。

阿乙露出一口利牙:“淨霖!這條魚給我吃行不行?它這般的肥,清燉紅燒都是香的。”

淨霖早已駐步回首,說:“還給我。”

石頭小人爬起身,扶穩頭頂被壓彎的草環,追著阿乙蹦跳,想要把錦鯉抱回來。阿乙偏把錦鯉拎在半空甩動,嬉笑道,“夠得著儘管拿去。淨霖,你這人真是無趣,整日就知睡眠,不如下山同我玩去吧?中渡之地廣闊無垠,好玩的多了,與那天上迥然不同,保準讓你眼花繚亂,忘了自己。”

若說錦鯉最惡誰,那便是這位阿乙了。他原身是參離樹上的五色鳥,時常變作人來園中玩。每

次一到,必定對錦鯉垂涎三尺,還要對淨霖百般示好。錦鯉晃在空中隻覺得頭暈目眩,聽得他又在引誘淨霖下山去,便勃然大怒,偏對他無可奈何。

石頭小人踢了阿乙的小腿,阿乙吃痛抱腿,錦鯉趁勢掙脫。石頭小人將錦鯉接了個正著,轉頭就要跑。可這錦鯉胖得很,石頭小人隻能搬動一半,仍留了一半拖在雪中,撒腿狂奔。錦鯉腦袋拖在雪中,被積雪撞了個滿臉。它這下連泡泡也吐不出來,被磕得眼前發黑。

淨霖將它拾起來,它還是癱身不動,瞧著分外可憐。淨霖將它看了片刻,它虛弱地張張嘴,便被送進了袖中。一入袖,它就立刻生龍活虎。淨霖的袖自有乾坤,它浸在裡邊終於能喘上氣,靈氣充沛的盈滿四周。它貼著淨霖,說不出的舒坦。

這便是它定要賴著、黏著、霸著淨霖的緣故,隻要貼著淨霖,便得淨霖的靈氣滋養。它雖尚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卻分外迷戀這種被滋養的感覺,覺得這股靈氣要比餌糧美味得多,它總是貪婪地吃不夠。它自己都吃不夠,豈能容人彆人窺探?凡是靠近淨霖的,便被它自覺劃為來偷靈氣的那一類,故而敵意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