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討論,王驥已經讓山西布政使司官員們暫停山西的農業政策推行,並上疏請示朱高煦。
就這點來看,王驥雖然隻是一個按察僉事,但依靠東宮的背景,他居然能讓比他高出七八級的官員接受他的建議,這讓朱高煦起了警惕之心。
不過他並非警惕王驥,而是警惕這種趨勢。
“以我的口吻下一份教令,嗬斥山西布政使司為什麼聽取一個按察僉事的建議,並讓按察僉事上疏,新政推行,尤其是事關民生、農業一類的,不應該是布政使司上疏嗎?”
朱高煦先打擊了這種風氣,然後才對王驥提出的問題作出回複。
“此外,王驥提出的問題也存在,教令各地布政使司,不要一筆一畫的按照其它地方的新政來執行,要根據各地情況的不同,作出一定的政策調整。”
“所有不符合當地條件的政策,都可以上疏調整,並提出調整建議。”
“治大國如烹小鮮,而這其中的小鮮便是一個個州府縣鎮,各地情況不同,所需要的政策扶持也會相應不同。”
“有的需要錢糧,有的需要畜力,還有的需要物資……”
“根據各自所需提出政策扶持,這樣才能搞到北方經濟,讓北方的經濟儘快恢複,彆總想著依靠江南錢糧扶持,而是應該用江南扶持的錢糧恢複當地經濟後,反哺江南。”
朱高煦有些氣憤,隻覺得這些當官的都是想著不做不錯,少做少錯。
就這份態度,他前世就十分厭惡,如今再遇上,加上他心情不好,山西布政使司的官員不挨罵反倒奇怪了。
現在他玩的本來就是依靠海外與江南財政去轉移支付,扶持北方和西南各省。
正因如此,江南才會十分瞧不起除江南、湖廣以外的大部分地方。
如果這些地方的官員還這麼不爭氣,那即便他可以在他執政生涯中儘量拉平南北經濟差距,日後北方依舊會被江南甩在身後,尤其是正值經濟轉型的當下。
要知道,隨著下西洋的航道漸漸安全,海上絲綢之路對於各類商品的需求也開始增加。
這些原本由各國商人賺取的錢,如今都被大明朝貢貿易體係下的官民營船隊賺取。
江南這邊,已經開始有自耕農自主改稻為桑的趨勢了,因為一畝稻田產出不過六七百文,而一畝桑地能產出近一貫二錢的桑葉。
兩相取舍下,自耕農的收入能在原本基礎上增加近一倍,而這還隻是生產源頭。
許多購買桑葉的養蠶人用桑葉養蠶生絲,一畝桑田產出的桑葉,便能讓蠶吐出三十幾斤經過處理的生絲,轉手一賣便是淨賺數百文。
倘若製成綢緞,那一匹綢緞便可以三到六貫的價格賣出。
這樣的效益,是北方拍馬所不能及的,而由於氣候問題,北方能種桑養蠶的地方少之又少,因此和江南的差距隻會不斷拉開。
這種情況下,北方新政出現問題,這如何讓朱高煦不生氣。
“殿下息怒……”
亦失哈小心勸解,朱高煦則是將將王驥這份奏疏處理過後,將注意力放到了桌案上的其它奏疏中。
拿起朱筆繼續批閱,即便心情焦躁也無可奈何。
隻是相較於他還能在春和殿借助政務躲避,直麵徐皇後的朱棣此刻或許才是除徐皇後外,最為難受的那個人。
“慢點……”
乾清宮偏殿內,朱棣坐在拔步床前,手裡拿著一份藥膳,旁邊擺著一個乾淨的盆。
平日裡粗獷的他,此刻卻溫聲細語的喂食徐皇後。
床上,徐皇後相較幾日前更為消瘦了,說是皮包骨頭也不為過。
她此刻異常虛弱,再沒了平日裡的滿臉慈祥,隻有疲憊。
一口口吃著那熬煮著各類補氣血膳食的粥食,她時不時會有些反胃的感覺出現。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強行皺著眉頭吃下了所有。
待朱棣幫她擦乾淨嘴後,才扶著她躺在了床上,為她蓋好了被褥。
“這些事情,不用陛下親自來做的……”
徐皇後虛弱開口,並規勸道:“當下,還是以朝事為重,高煦一個人在外廷處理,想來也是十分疲憊的……”
她的話斷斷續續,朱棣見狀搖頭,寬慰道:“這幾日奏疏少,高煦能應付過來。”
“何況對於俺來說,你比朝政要更重要,沒有了你,後宮又由誰幫俺管理呢?”
朱棣本意是在說自己離不開徐皇後,可徐皇後聞言反倒像臨終囑托般說道:“琰兒照顧我這麼些年,此前也有治理後宮的經驗,我若是走了,可以讓琰兒幫我治理。”
“不過我還是希望,殿下在我走後,能選出一個妃嬪扶持為皇後,讓後宮安……”
“俺這輩子就你一個皇後。”朱棣打斷了徐皇後的囑托,同時放下空蕩蕩的碗,握住徐皇後的手道:
“你快些好起來,沒了伱,俺不知道如何將日子過下去。”
朱棣溫聲細語的說著,以他平日的性格,很難讓人聯想到他此刻的改變。
“殿下害怕了嗎?”
徐皇後居然擠出了個笑容,朱棣聞言如鯁在喉,緩了緩後才如實說道:
“俺到現在還記得,當時俺聽到女醫們說出你結果的感受。”
“那感覺,就好像被潑了一身的冷水,永遠都記得那一刻的感覺,全身仿佛被凍住後又突然劇烈地燒了起來,呼吸困難,站都站不住。”
“隻是俺想了想,俺是一家之主,俺若是倒下了,那這個家就得靠老二一個人來撐著了。”
“這個家,高煦不是已經撐了好久了嗎?”徐皇後輕輕握著朱棣的手。
感受著手上的觸感,朱棣鼻頭一酸:“嗯,是這麼說,但俺……”
“俺還是離不開你,徐妹子……你不能先俺一步走啊。”
朱棣沒忍住,居然哭了出來。
“你要是走了,俺該怎麼辦啊,你說……”
他的情緒有些漸漸控製不住,眼淚止不住的從眼眶中湧出來。
他與徐皇後自小便認識,從相識到相知,徐皇後陪伴了他三十五年的時間,從他少年時到如今年近半百。
當初朱標、朱棡二人病逝時,他便後怕自己活不了幾年了,隻是現在想想,若是他能走在自家徐妹子前麵,或許自己便不用麵對這一切了。
“徐妹子,你怎麼就病了呢……”
朱棣嚎啕著,那哭聲傳出偏殿,被角落坐著的起居注官記下“帝慟哭”三個字。
“殿下……”
徐皇後看著嚎啕的朱棣,心裡止不住的心疼他。
她就想死嗎?
沒有,她還想活很久,活到親眼見到朱瞻基、朱瞻壑、朱瞻圻他們娶妻生子,看著自己旁邊這個粗獷的漢子漸漸老去。
她也不想走,可她又有什麼辦法呢。
即便心裡十分難受,徐皇後也沒有哭出來,因為她清楚,自己要是真的哭了,那自家陛下或許會更難受。
因此,她擠出了個笑容來:“年近半百了,居然還小孩模樣。”
她似在嘲笑朱棣,朱棣聞言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妹子……”
“好啦。”徐皇後好似哄小孩一般伸出手,為朱棣擦去了未能擦乾淨的淚水,叮囑道:
“有些事情,我怕現在不說,過後便沒力氣與您說了,因此現在對您說後,您千萬得記住。”
“嗯!”麵對自家徐妹子的話,朱棣頻頻點頭,生怕徐皇後沒看清。
“當今天下雖說太平,不用兵甲,但民生並沒有完全恢複,高煦的新政對百姓有利,但高煦畢竟是太子,而您畢竟是皇帝,希望您多加體恤高煦。”
“在用人時,要廣用賢才,明辨是非邪正,不要因為一個人有小過就棄之不用,也不要因為一個人有小聰明就委以重任,教導子孫以學業為重,對宗室以恩義相待。”
“我心知陛下您一直想為增壽、鷹緒他們謀個高爵,不過我已經不能再報答殿下您的恩情,所以您不用看在我的麵子上,驕縱我的娘家人們。”
朱棣聽著,不禁泣不成聲,徐皇後則是依舊強忍淚水,含笑交代:“萬事以國為重,我若去世了,您彆太掛念與我的私恩,要珍重自愛,彆太過傷心。”
“另外,我的喪葬也儘量從簡,應該把錢糧花到更需要它的百姓身上。”
說到此處,徐皇後伸出自己的手,輕輕摸了摸朱棣的臉龐:
“上次與陛下前往了北平,看望了當初那些將士們的遺孀,並瞧見她們被妥善安置後,我便沒了什麼遺憾,因此陛下也不要為我難過。”
“高煦他們三兄弟我很放心,高煦為人心高氣傲,高熾又懂得收斂,高燧有些小聰明,但膽子小。”
“他們三兄弟以高煦為主,便不會出現什麼大亂子,隻是希望您不要受到奸臣挑撥,和高煦鬨出什麼矛盾。”
“末了……”
“好了妹子。”瞧著徐皇後說的氣喘籲籲,朱棣心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先休息休息,不要著急,俺一直在這裡。”
“嗯……”感受手上傳來的力度,徐皇後輕輕點了點頭。
朱棣見狀想要為她添茶,卻見到水壺空了。
此刻的他將所有人都趕出了偏殿,因此便自己拿著水壺,擦乾淨了眼角的淚水後走了出去。
在他走後,徐皇後才不用強忍,眼前場景漸漸被淚水模糊起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