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做什麼?”
淵帝擱下筆,毫不掩飾地皺眉:“朕又沒有批評你。有野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哈?
宗洛的腦子一時沒因為他爹的態度而轉過彎來。
但是聽淵帝這句話的意思,又的確沒有任何發怒的跡象。
淵帝招手吩咐他起來:“過來給朕磨點墨。”
不知何時,偌大一個宮殿靜寂無比,連守候一旁的元嘉都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隻能聽到更遠處皇城冗雜的喧鬨。
如今已經接近子時,天空一片深沉黑暗。
等到正點的時候,將會有無數盞孔明燈從四方巫祠飛往天際,鋪開照亮幾乎整座皇城。
宗洛驚疑不定地起身,拿起壓縮好的墨棒,加水研磨。
“你以前就是太缺乏野心了。”
淵帝一邊低頭批注,一邊平靜地道:“仁慈並非壞事,但沒有野心萬不可行。”
帝王的語氣隨意,像是在同他普通閒聊:“隻是你到底怎麼想的?和老四合作,虧你想得出來。”
宗洛不知道說什麼,隻能忙不迭點頭,說父皇教訓的是。
年節當晚說這中話題似乎不大好,看似乎把人嚇到,淵帝也就提了一提,點到為止,不再多言。
“行了,給朕把這些東西展開放在一旁,分門彆類放好。”
於是宗洛連忙笨手笨腳地展開放在一旁的奏疏,匆匆掃一眼,不敢多看,然後按照內容分門彆類放好。
往日裡就算是元嘉,都從未獲此殊榮。
淵帝寧願自己多花一點時間批閱,也不願意彆人動這些臣子直接上奏的文書。
有人幫忙打下手,效率頓時提升不少。
淵帝省了不少心,一路緊擰的眉心也稍稍鬆開。
倒是宗洛,悄悄抬眸,有些出神。
暖色的宮燈放在桌案上,將帝王冷凝的麵孔籠罩在內裡,平日裡鋒利如同出鞘冷刀的眉眼柔和些許。
冕旒珠串投影下來深深淺淺的縱橫,映得五官愈發深邃。
雖說沒有不能直麵聖顏的規矩,卻鮮少有人膽敢同淵帝對視,更彆說像宗洛這樣仔細端詳了。
正是因為宗洛以前也不敢,現在才有些出神。
放到現代,五十歲正好是壯年,但是在古代已經算高齡。
至少宗洛以前從來沒發現,原來他爹也到了這個兩鬢開始出現斑白的年紀。
在他記憶裡,淵帝永遠是高大的,威嚴的,神秘莫測的,仿佛一座永遠也無法逾越的高山,無所不能呼風喚雨的神明。
這也是為什麼,前世他聽到淵帝突發急病,昏迷不醒的消息時,會那般不敢置信。
直到現在,宗洛才恍然發覺。
蠟燭會燃儘,滄海終成桑田。
就連《淮南子》記載江漢平原上的雲夢大澤,在千百年後,也會乾涸,再無痕跡。
高山也會老。
世間萬物又有什麼不會變的呢?
沉重的敲鐘聲從大巫祠響起時,淵帝正好在奏章上落下最後一筆。
他從桌案後起身,踱步從章宮走了出去。
宗洛跟在君王背後,跨過宮殿深紅色的門檻。
遠處,孔明燈一盞一盞飛到天際,簇結在一起,綴滿夜空繁星。
盛景如畫,河山靜好。
這般盛況約莫持續了一炷香時間。
等到燈盞和民眾的呼聲逐漸小下去時,淵帝才側過身來:“怎麼?還不回去休憩,是在等朕給你發壓歲錢?”
大淵守歲也有發壓歲錢的習俗,隻不過那都是給小孩的。
宗洛大窘,剛想說話,就聽淵帝命令下來。
“元嘉,送三皇子回宮。”
老內侍連忙接過下人手上的宮燈,“三殿下,請隨老奴來。”
手捧暖爐的皇子連忙垂首行禮,“父皇年節夜安,兒臣這就告退。”
說完,便跟在元嘉背後,朝著羽春宮的方向而去。
在他身後,向來冷肅的帝王負手而立,直到籠罩在宮燈下皇子的身影再也看不見,這才緩緩收回視線,轉身走回章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