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蔓那時候想著,隨便他怎麼樣。畢竟她這一輩子,唯一對不起的,也就隻有牧野。
她吃了那塊肉,她又活了快三天。然後牧野又在夜半三更的時候給了她一塊。
韓蔓覺出了不對,但是她根本不敢去想,她不敢想那是什麼肉,牧野是從哪裡弄出來的。
但是她無力反抗,因為牧野每一次,都是在夜深人靜,在她體力耗儘瀕死的邊緣給她喂東西。
在她死活不肯吃的時候,牧野終於和她說話了。
那是時隔多年,牧野第一次和她說話。
他說:“你給我吃下去。”
韓蔓半睜著眼睛看他,那天晚上的月光特彆的亮,韓蔓看到牧野形銷骨立,像一個骷髏一樣跪在那裡。
韓蔓看不清他的麵容,但是她能夠感覺到嘴邊的肉很新鮮。還是熱的,血腥味嗆得她一陣惡心——因為這是牧野褪了褲子,在自己大腿上麵才剛剛割下來的肉。
韓蔓依舊不肯吃,但是最後牧野趴在暗格說:“你欠我的,韓蔓。”
他說完之後粗暴地把肉塞進了韓蔓的嘴裡。那是韓蔓第一次哭。
她這輩子除了演戲之外,就沒有哭過。
她不知道牧野是怎麼撐過那個漫長的冬天的,但是韓蔓是被牧野逼著,靠牧野撐過去的。
韓蔓覺得自己像一隻老鼠,躲在陰暗處,活著也像是死了一樣。可她不敢死,因為牧野無數次地說:“你欠我的,我就想讓你這麼活著,生不如死地活著。”
很多次韓蔓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但是她竟然真的就這麼活下來了。
她身上很多地方其實已經沒有知覺了,但是人的潛力總是無限的。她在某一天,終於見到了光。
那天牧野劇烈地咳著,艱難地推開了床,光亮從地板的縫隙撒進去。韓蔓適應了好久,才能看清東西。
而牧野渾身包裹著黑乎乎的布,像個木乃伊,他堅硬而艱難地低頭,把一包東西扔進了暗格。
那些都是他在倉庫偷的。
包裹上麵還有鑰匙,是一把車鑰匙。牧野撐著暗格的邊上,曾經好看的眼睛當中,滿是渾濁不堪和枯萎掉的植物一樣的灰敗。
他邊低咳,邊啞聲說:“你走吧……咳咳咳……冬天過去了……”
牧野手一下沒有撐住,直接摔了下來。
一半身體摔進了暗格。
他閉著眼躺在那裡,氣若遊絲地說:“喪屍都……咳咳咳不會動了……”
牧野說:“末日……”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基地開放了,厲覺他們不在,韓蔓可以趁這個時候跑掉。
冬天過去了,末日結束了。
但是他強撐的所有精神和最後一口氣,也在這一刻斷掉了。
韓蔓側頭,看向牧野,或者說那不能算是牧野,而是個破布包成的骨架。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站起來,因為她很久感覺不到下肢了。一直都是牧野時常會摸黑給她清理臟汙,換毯子。
韓蔓聽到外麵有人興奮地喊:“冬天過去了……”
陽光格外地明媚,而韓蔓根本沒有嘗試去站起來。
她隻是艱難地伸出雙臂,一隻手放在牧野的身上,感覺不到他呼吸的起伏,她連抱也抱不住他了。
她在明媚的陽光中閉上眼,不知道今夕何夕,不知道自己是死還是活。
或許一切都是幻覺呢?她早就應該死在那個大雪封住一切的冬夜裡。
但是這一刻,感覺著牧野失去所有生機的身體,停止了起伏的胸膛。韓蔓忍不住癡心妄想。
如果重來一次就好了,重來一次……她一定會作出不一樣的選擇。
她在陰暗冰冷的暗格裡麵,靠著吞食人的血肉終於品出了愛的滋味。可是她愛的人,卻死在了冬日結束,末日遠去,黎明之中。
韓蔓在這瞬間體會到了撕心裂肺的心痛,更勝過死亡。
如果重來一次……
韓蔓沉浸在回憶當中滿心淒絕,正在這時候車子因為路麵上的積雪太深,劇烈顛簸。
前車輪還好,後車輪也就是車廂的部分,一下子掉進了坑裡。
倒是沒有怎麼樣,車子很快也開出去了。但韓蔓在這顛簸裡麵猛地醒神,像是被人從冰冷窒息的泥沼當中狠狠拉出來。
她的頭其實在顛簸的時候被牧野的大手給按住了,但還是有些重地撞上了牧野的腿骨。
車子停下,開車的人下來檢查車胎。韓蔓被牧野扶著起身,她的表情迷茫,被牧野的大手給托起來的時候,早已經淚流滿麵。
而牧野的褲子濕漉了一大塊,因為褲子穿得厚,牧野並沒有察覺。韓蔓哭得一點聲音都沒有。
牧野低頭借著車裡麵的應急燈的光亮,先是看向了韓蔓淚痕遍布的臉。接著又看向了自己濕了一大塊的褲子。
“怎麼了?”車廂裡麵的好幾個人都下去方便,牧野捧著韓蔓的臉問:“你……”
“做噩夢了。”韓蔓的視線慢慢聚焦在牧野的臉上,聲音又啞又虛地說:“好可怕……”
“做個噩夢哭成這樣子?”牧原撒個尿回來,用雪搓了手,嘲笑韓蔓:“我真好奇你得是做了什麼樣的夢,才會哭成這樣……”
牧野皺眉側頭警告性地看了牧原一眼,牧原在自己用雪搓得冰涼的手上哈了一口氣。不敢再挑釁,轉身走開了。
大家放風的放風,檢查車子的檢查車子。牧原還跑到車頭去看孔微和他新鮮出爐的兒子。
他們在能見度過於低的大雪之中短暫停留,這一條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他們看著像大被一樣自天際蓋下來的大雪,有種要被世界遺棄的錯覺。
而短暫的休息中,車子裡隻剩下韓蔓和牧野。牧野搓熱了手掌,捂在韓蔓的臉上,給她擦已經乾涸的眼淚。
韓蔓側頭看著外麵的雪,一切慢慢地和她的記憶重疊。
冬天要來了,這個曾經對她來說,格外嚴酷且撕心裂肺的冬天,現在依舊讓她的心臟餘痛綿長。
韓蔓根本不是一個會輕易愛上彆人的人,她曾經懷疑自己根本不會去愛誰。她覺得人生從生到死,獨來獨去,隻要顧好自己,就是活著。
可她在一個非常漫長而寒冷的冬天,靠著滾燙的血肉活下來,她像個寄生蟲一樣不可抑製地愛上了供養她的宿主。
她一口一口吃下了牧野強迫她品味的愛意,牧野並不知道,即便是春天來了,她能夠爬出暗格,開車離開,她也不會走了。
牧野給她的“鎖鏈”已經扭曲地生長在了她的皮肉之中。她變成了被放開也不會離開的大象。
她所有的藤蔓,吸著牧野的血肆虐生長,卻無論怎麼樣,已經在那天……陽光再度在她眼前出現的時候,深深地紮根在了那一具骨瘦嶙峋的枯屍旁邊。
她再也扯不斷自己的根係脈絡,也不願再流浪向彆處。
“韓蔓,”牧野捧著她的臉,已經把韓蔓的臉焐熱了。
韓蔓的視線從車廂外的大雪收回來,落在了牧野的臉上。
她在腦中問係統:“所以這一場時間的回溯,是我自己願意綁定了你,對嗎?”
係統:“是的宿主,是你強烈地想要重來一次的願望,召喚了我。”
彈幕這個時候難得大部分都在沉默,他們像車外的大雪一樣無聲地看完了屬於韓蔓的隱藏劇情。
驚心且慘烈……但幸好,她給了自己和牧野一次重來的機會。
韓蔓抬手抱住了牧野的脖子,將頭埋在牧野的胸前,聽著他結實有力的心跳“砰,砰,砰……”強壯而有力。
她沒有再哭,而是由衷地在腦中對係統說:“謝謝你。”
韓蔓對彈幕說:“謝謝你們……”
彈幕也全都在回應韓蔓——
不謝不謝,嗚嗚嗚嗚哭死我了,我不敢想。
野哥也太慘了,你對他好一點吧。
蔓蔓不哭,來得及的,一切都來得及。
啊,原來這一次是宿主自己想要重來,太好了!
果然我叔叔選的人,就是好!
嗚嗚嗚嗚,蔓蔓再見,撐過這個冬天,末日就結束了,你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再見再見,我會很想很想你和野哥的。
野哥這樣的男人我好想要!
蔓蔓也真是厲害,你們在感歎完美愛情,我隻感歎於她原本的事業線,燃爆了。隻可惜最後……唉。
放下自私自利的話,蔓蔓是個妥妥的大女主劇本呐!
……
韓蔓看著彈幕,抱著牧野露出了笑意。她聲線還帶著顫音,軟綿綿地在牧野的耳邊說:“野哥,抱緊我,我有點冷……”
牧野用毯子熟練地把韓蔓給裹起來,然後將她連人帶毯子都抱在懷中。他沒有問韓蔓做了什麼樣的夢,也不善言辭說一些甜言蜜語的暖心話。
但韓蔓知道他的愛多麼滾燙,知道他能夠為了她耗儘最後一絲力氣。
韓蔓窩在牧野的懷中,在腦中和彈幕告彆。
而係統這時候在韓蔓的腦中播報道:“由於宿主的改造表現良好,係統評定為優+,和彈幕的互動積極而正麵。開啟隱藏獎勵。”
係統說:“係統解綁之前,會為宿主開辟一枚空間玉佩,空間按照現在的係統空間等比開放。宿主現有物資會直接轉移進空間,請宿主保管好現在脖子上麵掛的玉佩。”
韓蔓脖子上麵掛著的玉佩,正是她用來騙小隊隊員是錢鶯鶯給她的,但其實是一個旅遊紀念品。誰也沒有想到,竟然會變成真的空間玉佩。
彈幕聞言都在哇哇哇,這倒是他們追更以來,第一個在係統的手上拿到隱藏獎勵的一個。
韓蔓由衷感謝,係統繼續道:“宿主還有什麼疑問嗎?如果沒有,現在開始解綁倒計時……”
韓蔓趴在牧野肩頭閉著眼睛,腦中卻對係統又道謝了一次,並且非常友好地和彈幕道彆。
係統雖然不是人,但是竟然也出現了類似不舍的情緒。
它忍不住老毛病又犯了,問韓蔓:“我在空間裡麵給你看的那些……”
它才說了半句,彈幕全都是一片笑聲。
係統繼續道:“你覺得哪個比較好?像你一樣會好好接受改造的那種……”
韓蔓聞言在腦中說:“你也要讓我為你挑選嗎?”
“我有這個榮幸嗎?”韓蔓說:“那你先不要解綁,我還沒有看完。”
係統一想,正好隱藏劇情開放之後,還有最後的觀察期。它索性答應了下來。
短暫地休息,一行人再度啟程。韓蔓一直像個冬眠的蛾子一樣,一路上用各種角度掛在牧野的身上。
牧原和車廂裡麵小隊的其他人,都看得牙疼。不過他們也並沒有其他過火的舉動,甚至沒有過多地交流,就隻是相互依靠著。
回程的時候走得是來時的路,雖然大雪一直在下影響了車速,可是他們沒有碰到任何的意外。
他們用了差不多五天的時間,抵達了陽河市。
彼時正是晚上,他們必須休息一晚再走,同時也準備在這裡再弄一輛大車回去。
大雪鋪天蓋地,路麵上的積雪已經到了小腿,他們去韓蔓每一次來陽河市都會去的那間屋子休息。
一屋子人,雖然樓裡麵很冷,不過被子毯子之類的東西管夠。一屋子人熱熱鬨鬨的,倒也不至於凍到。
孔微是最慘的,她到現在才生完孩子沒有幾天。不過她雖然模樣不咋地,看著也柔柔弱弱的,但是一點不矯情,她的孩子也不矯情。
韓蔓拿著手電筒,到了窗邊上朝外照著。
外麵的喪屍格外得安靜,韓蔓知道他們會在這個冬天之後,徹底失去活力。
“喪屍現在行動很緩慢,”韓蔓對站在她旁邊的牧野,說:“我們搜集了足夠的物資再回基地。”
因為回去了,再想要出來的可能性就不大了。雪會一直下的。
牧野就站在韓蔓的身邊,這一路上他都覺得韓蔓不對勁。韓蔓看著他的眼神帶著讓牧野覺得陌生的悲痛情緒。
牧野怕極了。
他不敢問韓蔓到底怎麼了。自從韓蔓那天做完一場夢,哭著醒來,她就變成了這樣。
牧野有猜測,可他……不想去細想。
“你為什麼不問我?”韓蔓把手電筒放在窗戶邊上,照著屋子裡的牆壁方向。
韓蔓看著牧野說:“為什麼不問我怎麼了,這些天為什麼和你說話少了。為什麼顯得情緒低落。”
牧野嘴唇緊抿,在手電筒在牆壁上照出的光斑之下,他的眼神竟然充滿了抗拒和恐懼。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重要嗎?”
韓蔓看著他,眼神又流淌出了那種讓牧野無法理解的悲傷。
牧野甚至轉身想走,他不想從韓蔓的口中聽到任何話。他……覺得韓蔓是想起了一切。這是牧野最怕的事情。
韓蔓果然說:“我想起了一切。”
牧野整個人劇烈一顫,嘴角一抖,他目光幽幽地看向韓蔓,裡麵滿是視死如歸的沉鬱。
韓蔓不愛他。牧野很清楚。
她是從失去了記憶才對他產生感情,表達感情,而她現在想起了一切……
牧野太想逃了,可是這樣的屋子裡,外間全是隊員,況且這樣的天地,他能逃去哪?他能躲開韓蔓的改變……甚至是拋棄嗎?
牧野知道她會用嘲笑的口氣說他們的這一段很美妙。然後對已經徹底對著她坦露心跡的自己不屑一顧。
牧野深深吸氣,然後慢慢地吐出。他至少不能讓自己太難堪。
“所以呢?”牧野強壓著情緒,喉結滾動,依舊是那副冷酷得像是對一切都無動於衷的模樣。
實則他豎起了渾身的刺,在等著韓蔓宣判他的“死刑”。
可韓蔓隻是看著他,長長久久地,久到牧野的腿都開始發麻。
韓蔓才說:“對不起。”
牧野垂下眼,知道韓蔓下一句應該說他們的事情了。
結果他屏息等了片刻,等到韓蔓說:“那麼對你,真的對不起。”
韓蔓說:“但我愛你……一直都是真的。”
她雖然在時間回溯的時候,被係統抽離隱藏了部分記憶。但是人的感情是無法剝離的。
本來在把牧野推進喪屍群的那個時間點,她是絕不會愛牧野的。
可她在回溯的時間中,帶著曾經對牧野的愛,重新經曆了一遍。然後又因為有了係統的加入,讓一切都變得理所當然。
幸好她沒有辜負一切。沒有辜負這一場重逢。
牧野在她的表白中愕然抬頭,眼中的震驚和欣喜如同層層疊疊盛放的煙火,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韓蔓盯著牧野的眼睛,已經想不出他曾經瀕死的樣子。她這一生,再也不想看到牧野那樣寂寥絕望的渾濁眼神。
韓蔓走到牧野的身邊,笑意慢慢擴大,抬手攀住牧野的肩膀,說:“煩死了,一路都是電燈泡,我都素了那麼多年,才吃幾口葷就又沒得吃。”
“憋死我了。”韓蔓小聲抱怨道。
牧野聞言覺得自己的心臟都炸了。
他抬起有些僵硬的手臂,緊緊把韓蔓抱進懷裡,力氣用得快要讓韓蔓窒息。
牧野低頭在韓蔓耳邊說:“等回基地再……”喂飽你。
後半句他沒有說,他說不出來這種話。但是他用自己的唇舌,讓韓蔓明白了他能夠燙化冬雪,消融冬夜寒冷和末日悲涼的如火熱情。